前些天，顧母專門請來了大師，往府中的各個屋頂四方，去插一百零八面繡滿佛經和鳥獸圖案的五彩經幡，祭神祈福，以求消災滅殃。
顧父平日里就看不慣妻子整天神神叨叨的樣子。他大發雷霆，與顧母大吵一架，將好不容易掛起的經幡撕扯踩踏，還扔進院中早已廢棄的枯井。
當年兄妹兩個遭遇綁架被救回來之后，顧父就命人封了這口井。
那時顧笙歌整天哭著鬧著說害怕，要父親把水抽干把井拆了。
其實對井真正產生陰影的，是顧笙念。
顧笙歌知道，自己的哥哥在經歷了一次次的費力爬到頂端又高空墜落過后，變得恐高。
一次次的重蹈覆轍。
雖然每次只有短短幾秒，但那幾秒鐘滿是恐懼。
觸手可得又越來越遠的天空，一瞬間的眩暈，身體里的骨頭砸在地面的聲音。
她不想讓哥哥再回想起那些痛苦。
現如今井底早已干涸，最底層是園丁們偷懶扔進去的枯枝。除了經幡，顧母這些年存了幾書柜的謄抄出來的經文，這次也被盛怒之下的顧父盡數傾倒進井中。
芳姨這會子正忙著安撫情緒失控的顧母呢，根本無暇顧及這邊。
一路抱著思慕直到把她送到床上安頓好，顧笙念都盡量輕手輕腳不發出聲響。
顧思慕最近很明顯有了饑餓感，之前總是象征性的扒拉幾口，這些天總算是恢復了這個年齡段孩子該有的正常飯量。
更為明顯的是疲憊感。每天到點進入休眠狀態。
這些顧笙念都看在眼里。
只是不知道，她身體的這些轉變是福是禍。
顧笙念拿毛巾一層層裹住冰袋，輕輕放到思慕緊閉的眼睛上，給她哭腫的眼睛冷敷。
感受到陣陣涼意，顧思慕的手伸出被子，在空中胡亂抓著。
“我在。”顧笙念握著她不安分的小手，滿眼心疼。
顧笙念看著床上的人兒，心里百感交集。
他明明知道顧思慕就是容沐，明明很想多花點時間陪她照顧她，跟她說明自己的心意，讓她重新以妻子的身份留在自己身邊。
可他又沒辦法去直接戳破她的身份。
每次試圖開口，她都會用含淚的眸子盯著他，把他的暗示逼退。
不想回到過去的，是她。
顧笙念只能克制自己的情感，尊重她，并試圖去理解她。
顧思慕總算是通過他掌心的溫熱感覺到絲絲安心，從恐懼中脫離出來，漸漸熟睡。
擔心她醒了會餓，顧笙念難得下廚熬粥。
臥室墻面裝飾的夜光漆發著或淡或濃藍色柔和的光，像是一整墻盛放的藍色妖姬，夢幻而瑰麗。
睡夢中的顧思慕突然劇烈地痛哭起來，哭的撕心裂肺。
她蒼白著的臉色漸漸泛紅，口唇依舊蒼白，抱著肚子蜷縮成一團。
顧笙念匆忙跑來，想著她一定是餓狠了，才會胃絞痛。他把手迅速搓熱，幫她去揉胃。
這手法還是跟容沐學的。
他不禁想起那個沒有星星的夜晚。
顧笙念一般參加酒局是不會讓自己醉的，就算是醉了也會直接回家睡一覺完事。
他知道，容沐她不喜歡酒氣和煙味。
他也從不在應酬之后去找她。
可那天醉了之后，顧笙念實在是很想見她。
哪怕是遠遠的看上一眼。
他讓車珧把車停在容沐家花店的馬路對面。
自己下了車，隨便找了個路燈柱子斜倚著，遠遠的看著。
顧笙念醉眼朦朧，看的并不真切。
花店溫馨的暖黃色燈還亮著，他甚至都看到了旋轉閃耀的彩光。透過窗戶，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中，他仿佛看到容沐柔美的側臉，仿佛看到她淺笑著，向顧客一一講解著不同花兒各自的生活習性，就像在介紹自己一個個熟悉親密的朋友一樣。
看著看著，她好像站在了自己面前。那張再怎么看還是會心動的臉仿佛近在咫尺。
“喝酒了？”容沐的話輕飄飄的落進自己的耳朵里。
顧笙念一時分辨不出來，眼前的容沐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他用力揉揉眼睛，容沐消失了。
可等他閉眼一會兒后再睜眼，那張讓他心動的臉又出現了。
“拿著，一定要泡著喝，解酒。”容沐往顧笙念手里塞了一個繡工精美的錦囊。
錦囊里是粉紫色的葛花。
握著她纖細的手指，顧笙念這下敢確定眼前的容沐是真實存在的。
明明很想見她，很想去擁抱她，可見到之后他又想撤退。她那樣高潔無暇，不該讓她去聞這污濁酒氣。
很奇怪。
無論心底里對她有多么多么的喜愛，有多少情感想要表達。可每次一見到她，都說不出一句“今晚月色真美”這樣的情話，只會像老朋友般噓寒問暖。
他囁嚅半天，只說出一句“天氣涼，回去吧。”
涼涼的晚風吹動她的頭發。
她今天松松的挽著發，簡簡單單插著一支竹枝發簪。葉子翠綠的像要滴出水來，和她的眼眸一樣閃動著光。她那般楚楚動人，清冷靜謐，美得像古畫中的瀟湘仙子。
他看的入了迷，握著她的手不肯放。
容沐柔柔一笑，推他進車。
“你呀，吹了冷風也沒清醒。”
顧笙念并沒有想著她會一起上車，呆呆的看了她半晌。
她笑得像暗夜里盛放的皎潔曇花：“醉成這個樣子，我不得送你回家呀？”
“閉眼，躺好。”她坐在他身邊，手指在他太陽穴上打著圈，按摩著。
容沐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擔心他有什么不適，不時吩咐著：“車珧，慢點開。”
到了門口，兩人下了車。
顧笙念其實也沒有醉的很厲害，就這么讓她扶著。可也不敢真的整個身體的重量靠在她身上，怕壓疼她，只虛虛的靠著裝裝樣子。
“你回車上去吧，讓車珧送你回去。”話雖是這樣說，顧笙念牽著容沐的手卻不舍得放。
容沐又被他的話不對心逗笑了：“出來的時候跟家里說了，今晚專門照顧你。”
回到家，顧笙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鎖住浴室大吐特吐，之后洗澡，確定自己身上不再有酒精味才放心。
這時容沐也做好了山藥粥，等溫度降到適宜的時候才端到床邊，一勺一勺喂他。
顧笙念背靠著枕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秀色可餐的她，乖乖張嘴。
粥喝完了，顧笙念拉了她一把，想要親熱。
“別鬧。”容沐笑著放下碗。
這時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胃也一抽一抽的疼。
“看吧，要乖乖的才行。”容沐笑話著他，搓熱的手卻貼心的替他揉著。
顧笙念也只是想跟她逗樂，知道她一心盼著自己能夠擺脫身體的疼痛和不適，不會再有別的心思。
容沐送完碗筷回屋時，顧笙念意外從門后出現，為她披上衣服。“夜深了，好好休息。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你能來，很好。”他從背后環著她，過了許久才松開。
這時他是真的沒有什么力氣了。
“好了好了。”容沐墊高枕頭，扶著他躺下，又弄來溫濕的毛巾給他敷額頭。
顧笙念這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半夜醒來，他又自己偷偷去吐了一回。
本以為她睡熟了，可回到臥室看到又沖了一杯溫熱蜂蜜水等待自己的容沐，顧笙念有點驚到了。
親眼看著他全部喝完，困得眼神都飄忽了的容沐，這才真的睡著了。
兩人同床而眠。
顧笙念側躺著，看著容沐那張安靜到讓人覺得歲月靜好的臉，感覺心臟被幸福感所充盈著，包裹著。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家過夜。
她能不嫌棄這樣的自己，顧笙念已經足夠開心了。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她會為他付出到何種地步。
她的愛，一點也不比他的少。
他低估了她對他的愛。
顧思慕哭累了又睡了過去。可沒過一會兒，她又哼哼唧唧抽噎起來。
顧笙念努力喚醒她，一點兒一點兒的喂她紫薯山藥粥喝。
可她嘴巴里才含下去幾口，又全都吐了出來。只是難受得哭。
顧笙念聽得心都快跟著碎了：“小沐你哪里不舒服？是胃疼嗎？還是想到些什么心里難受？”
顧思慕只是哭，說不上來話。
顧笙念摟著她，也急得落下淚來。
“顧笙念。”她帶著哭腔喊著他的名字。
“我在。”
“顧笙念。”
“我一直在，你說。”
“我現在好想，好想活下來。我想留在你身邊……”
“好，”顧笙念伸手去抹她臉上的淚，卻發覺怎么也擦不完，“怎樣都好。”
“可我沒有辦法陪你很久很久……”
“一朵從花心里腐爛的花是無法再開放的。”
“我現在好不甘心啊……”
“我好舍不得……你……”
顧思慕哭著哭著便又睡了過去。
疼起來的時候又開始哭。
要帶她上醫院，她反而哭得更厲害，不肯讓他多動一下。
就這樣哭了睡睡了哭，反反復復折騰了大半宿才罷休。
第二天，她沒有醒過來。
只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
直到第三天晚上，她還是如此。
顧笙念抱著顧思慕就這么坐在床上，他看著窗外一片漆黑的夜空，心底涌過一陣又一陣的悲涼。
甚至在某一刻，他感受到了滅頂般的無盡絕望。
同樣幾宿無眠的還有小陌。
最近他極少回出租屋，有幾次甚至直接在車里過夜，只為能守著她。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一寸照片。
可能是待在身邊的時間過長了，邊緣都有些微微的卷曲，露出一點紙里的纖維絨毛。
湊著月光，他極認真的看著。
那是二十幾歲的容沐。
無論換成哪件衣服，小陌都會把這張照片隨身攜帶，放在離心口最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