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里，城破之后，她家道中落。私產被征歸國有，男仆被征入軍中，女仆外放。父親經商多年，人脈極廣。但在權利面前，分崩離析只是一瞬。

　　她之前訂有婚事，世道飄搖，雙方父母都催促他們盡早完婚。

　　長寧的人生，和其他女子并沒有什么不同。人生中所有大事，都是由父母做主，從來不敢拂逆。只是這次，她猶豫了。真的就這樣，嫁給一個陌生人嗎？

　　終究是拗不過父母的。他們總覺得，女子有了夫家，方才有了依靠。只是成婚那日，她不曉得為什么，流的眼淚格外多。她不過是亂世一抹浮萍，就這樣隨風飄搖到了另一灣海灘。

　　夫君面目模糊。長寧每次都想努力看清他的臉，總是徒勞無功。她與那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是最尋常的夫妻。

　　后來，擴大征兵。夫君、公公與父親，皆被征入軍營。十五至五十的男子，皆需入伍。雖可金贖，然戰亂荒年，能贖者百人之中難有一個。

　　半年后，三人皆戰死。軍中派人送來刻有他們名字的木牌，上有營號。埋骨沙場，魂歸故里，只有這一塊小小的木牌寄托哀思。沒多久，婆母也抑郁而亡。浩渺世間，只余長寧與寡母艱難度日。

　　長寧從小養尊處優，想在這亂世流離中生活，別無長處。她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樓，每日申時至戌時彈奏琵琶。她并不愛樂器，只是母親說，人生在世，要有一事來抒情遣懷。誰承想這竟成為她謀生的手段。

　　酒樓內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也沒有幾個人會認真聽曲。

　　那日傍晚，她進酒樓時，看見了范離。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垂柳青翠，窗內君子如玉。倆人打了個照面，范離四平八穩，紋絲未動。只瞅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似乎并沒有認出她。

　　酒樓里唱曲的姑娘，原來曾賣過身，后攢夠銀錢自贖，兜兜轉轉來到這里唱曲。有些登徒子窺知她的過往，總想沾她的便宜。

　　當然，也有人想沾長寧的便宜，被她一琵琶打得滿腦袋包。她是殺過人的，被逼到絕處，血里的冷煞之氣就掩藏不住。

　　她夫家娘家，皆有軍功在身，真的對質公堂，自己吃不了虧。假若公堂不能主持公道，那她還剩一腔孤勇，可以身當劍。

　　自那以后，很少有人敢在酒樓里動手動腳。但總有不長眼的，看見美色就迷了心竅。況且，林雪是真的美。

　　這一天，又有客人趁機摸她的手。被甩開后，不依不饒，氣極后罵道：“你不就是個賣笑的嗎？怎么，別人睡得，爺就睡不得？憑什么？”

　　氣氛劍拔弩張。

　　“叭”的一聲，寒光閃過，一柄匕首刺入客人眼前的桌子。器身寒光凌冽，環首飾有梅狀花紋。長寧的匕首。

　　范離道：“就憑她不樂意！”

　　那客人拍案而起：“我管你......”

　　老板娘又沖了出來，按住了他：“李公子，李公子，這位你可不能惹，難道你腦袋能比桌子還硬？”

　　“這個不能惹，那個不能惹，你說，我還能惹誰？”李公子怒極。

　　范離走過去，拔下了匕首，輕拭鋒刃。

　　李公子正要發作，猛的瞅見他的腰牌，似是軍營中的高級將領，只得忍怒含恨而去。

　　月上中天，客人次第歸家，長寧也準備收工。

　　老板娘朝范離道：“小范，車夫回鄉下成親去了，你幫我送送這兩位姑娘。馬車就停在門前。”

　　月光如水，鋪滿天地。車輪行在青石路上，車聲粼粼，夜鳥振翅而飛。林雪頗為健談，沒進車廂直接坐到前室，與范離并肩而坐，聊了一路。范離話少，偶爾應和一聲。

　　林雪下車后，倆人都陷入沉默，長寧覺得馬車行進速度似乎慢了下來。每日碌碌而為，難得有這片刻的寧靜。

　　長寧下車時，范離伸手扶了她一下。

　　道了謝，又道了別。長寧進門前，忍不住回頭，望著他別在腰間的那把匕首。青衣玉帶，面如冠玉，好像范離才是這把匕首的主人。

　　范離微一低頭，面上浮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道：“你的？”

　　長寧道：“嗯！”

　　小犬長寧的心動了一下。

　　廚師大胖過來拍她的腦袋：“小范，你看，這傻狗怎么睡著覺還在笑？”

　　長寧不愿醒來，埋頭想繼續之前的夢境。

　　但那夢忽然連續不起來了。她看見在一個陰森的刑室里，有一個人被綁在柱子上，穿著單薄的囚衣，渾身是血，縱橫交織，顯然是剛受過鞭刑。

　　有個身著鎧甲的將軍面對著他，冷笑道：“確實是個硬骨頭。那就試試凌遲吧。”他轉頭吩咐道，“先凌遲一個月，若是他早一天死了，你們全部替他接著受刑。”

　　長寧渾身一激靈。這個將軍，竟然是章君之。在那株紫風鈴花樹上，隔三差五就受鬼手煉火折磨的永世不得超生之魂章君之。

　　身后，凌遲之刑的第一刀，已經割了下去。長寧只聽那人悶哼一聲，強忍著疼痛。

　　范離？怎么會是范離？

　　忽然夢境凌亂起來，在扭曲的情景中，她看到自己在刑室中舉起匕首朝范離胸口刺去......

　　長寧心如懸旌，強迫自己醒了過來。

　　室外冬陽清冷，透過窗欞灑了進來，虛虛幻幻一地光影。她慣用的那張弓就掛在墻上，在地上投下一個迷離的幻影。她就俯在這圈幻影之中，如同被囚。

　　她噠噠的跑去了前廳，大胖正和范離在那兒用餐。

　　她俯在范離左腳邊，嗅著他的衣香。真好，平平安安的一個范離。眼里不知怎么忽然就盈滿淚水。

　　大胖端了飯放在地上：“咦，這傻狗怎么哭了？跟通人性似的。”

　　范離伸手摸了摸狗頭，道：“可能是做了什么惡夢吧。”他輕輕一笑，“確實挺傻的。”

　　飯后，長寧溜達去秦府找小鯊。

　　小鯊聽了她的話，裝模作樣思慮半晌，道：“夢者，日之所思也。你只是看上他了，可惜人狗殊途，也不過是一枕黃粱。你下世就會為人，如果有幸遇見，嘿嘿，我等著看你手段。”

　　“能找到他嗎？”

　　小鯊道：“鬼手造物，十分粗糙。山川河流都懶得更名，何況人乎？鬼手造物時曾放了一劑材料，叫作執念，他說，若懷有執念，必會相逢。”

　　“他說我挺傻的。”

　　“金色鈴蘭樹上的那些魂靈，哪個不傻呢？”小鯊悠然道，“難道范離就不傻嗎？當年，你的未婚夫婿都沒沖上來救你，他卻沖上了來。”

　　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

　　是的，陳旭站在下面，焦急又擔心，但始終沒有沖上來。長寧道：“無妨，都過去了。”

　　她想起第一次見面，范離說“無妨”時的語氣，也是這么淡淡的，漫不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