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簌簌，秋風正起。

　　時祈和林晨恩一路說說笑笑，一改往日沉郁的氣氛。

　　時祈也微微注意到，林晨恩今天的笑顏，比那時明媚了不少。

　　都說一個人，只要他眼睛里有光，他就還懷有希望。

　　林晨恩現在就是。

　　說起來，時祈來過月江畔的次數很多，但每次的心情都不一樣。

　　林間小道被楓葉鋪滿，踩上去十分舒服，不知不覺，已是下午時分。

　　時祈和林晨恩聊了很多，就如多年不見的老友。

　　還記得林晨恩說：“有的時候，真感覺認識你好久了，而且，總覺得你說話的樣子不像高中生。”

　　林晨恩的語調很平緩，不是疑問句，也不夾雜任何感慨。

　　時祈沒有細想，只是把臉埋進圍巾。

　　因為他說對了，自己明明來自一年后。

　　他不在的一年后。

　　此時，陽光從林中間隙束束散落一地。時祈仰頭，眼底也被染上了一層鍍金。

　　“那你就等一年之后再對比一下吧。”

　　時祈的話語間都在暗暗地鼓舞著林晨恩。

　　林晨恩也同樣會意，卻沒回應。

　　但是在口袋里的拳頭分明攥得緊了幾分。

　　過了一會兒，太陽偏過去了一些，兩人正打算回去。

　　“等一下，手機。”時祈口袋里的手機振動了幾下，一想到可能是溫怡馨，就趕緊接了。

　　“什么事？”時祈問，“嚴老師怎么樣？”

　　時祈見林晨恩也側頭要聽，便開了免提。

　　電話那頭傳來溫怡馨的聲音：“比以前瘦了不少，但精氣神相當好，剛才還問你和林晨恩呢。你來看看嗎？”

　　時祈聽著，微微仰頭看向林晨恩。

　　林晨恩的事情，想必在同一所醫院的嚴老師也一定知道了。

　　時祈大概能猜到，林晨恩自從患上抑郁癥之后，應該就沒去看過嚴老師。

　　或許是出于自己并不好的狀態吧。

　　時祈捕捉到了林晨恩臉上一閃而過的愧疚。

　　時祈嘴角上揚：“好啊，我們一會兒就過去。我現在正和林晨恩在外面散步，陪他出來散散心。”

　　時祈說著，不忘把林晨恩拽近一點。

　　后來，時祈又簡單和溫怡馨說了兩句，正要掛電話，溫怡馨又補充了一句。

　　“等你們過來再說吧，挺重要的事情。”

　　溫怡馨嚴肅的語氣又把時祈的心提了起來。

　　兩個人一起走回醫院，時祈注意到，林晨恩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

　　雖然抑郁癥的外現都是這樣，但他剛才還很好。

　　時祈以為是自己替他答應去看嚴老師惹他不高興：“不好意思啊，我不應該替你……”

　　“沒有。”林晨恩搖頭，眼睛暗下去幾分，“就是不知道怎么面對老師。”

　　果然……時祈猜到了這點。

　　接下來的動作，是林晨恩沒想到的。

　　時祈悄悄牽了一下林晨恩的手，只是淺淺撫過一樣，但林晨恩卻清晰地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

　　那一刻，聽著她近在咫尺的話，怦然心動。

　　“我陪著你呢。”

　　原來，有人在身邊，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這一幕，被在不遠處的一個人盡收眼底。

　　差不多半個小時后，時祈帶著林晨恩來到了嚴老師病房的門口。

　　溫怡馨出來接應。

　　“什么事啊？語氣突然那么嚴肅。”時祈還是關心著剛才溫怡馨的話。

　　溫怡馨往病房里指了指，時祈和林晨恩悄悄探了一下頭。

　　病房里，嚴老師的東西竟被收拾到了箱子里，整整齊齊地擺放床邊。

　　時祈以為出了什么嚴重的事，神色焦慮：“怎么了到底？”

　　溫怡馨不緊不慢：“只是轉到了國外治療而已。”

　　時祈和林晨恩等著溫怡馨接下來的解釋。

　　“嚴老師雖然沒有孩子，但她在國外有個侄女，發展得不錯。前陣子回國得知嚴老師生病，就立刻聯系了國外知名的診療醫生。聽她的意思，應該是想接嚴老師到國外治療，說是有應對方案。”溫怡馨把剛才和嚴老師的對話復述給了時祈和林晨恩。

　　兩個人當然是打心里高興。

　　林晨恩的臉上也鮮少地多出幾分笑意。

　　“那他們什么時候走？”時祈和林晨恩異口同聲地問。

　　溫怡馨笑道：“你倆還真有默契。”

　　林晨恩不好意思地輕咳幾聲，時祈佯怒地推了一下溫怡馨：“說正經的呢。”

　　“不鬧了。”溫怡馨又恢復剛才認真的樣子，“就在下周末，那邊醫生說，越早治療越好。”

　　“怡馨啊，他們到了嗎？”

　　溫怡馨還想往下說，嚴老師突然發問。

　　“來了！”

　　時祈聽到老師的聲音，滿心歡喜地帶林晨恩進到了病房。

　　可林晨恩還像沒準備好的樣子，有些局促。

　　嚴老師畢竟還是老師，一眼就看穿了林晨恩的心思。

　　嚴老師略過時祈，把林晨恩拉了過來，有些心疼地摸了摸林晨恩的頭。

　　時祈也沒在意，也察覺到了老師憐惜林晨恩的眼神。

　　“沒事。”嚴老師微涼的手拍了拍林晨恩的手，“都交給時間吧，會釋懷的。”

　　這聲音很輕，卻一字不差地落在林晨恩的耳朵里。

　　甚至都不用多說什么，卻已擊潰林晨恩的心理防線。

　　此刻，潰不成軍。

　　“去吧，記得周末再來看看老師。”嚴老師滿臉慈愛地拍了拍林晨恩的肩膀。

　　林晨恩把頭埋得很低，快速略過時祈，跑了出去。

　　“林晨恩……”時祈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是知道嚴老師和林晨恩低聲說了什么，然后就……

　　“給他些時間緩緩。”嚴老師微微笑著，招呼時祈過來，“一會兒再過去看看。”

　　時祈滿腹疑惑，卻也還是坐到老師身邊，親昵地靠在嚴老師的肩膀上，嘟囔：“怎么只幾天不見就要走了呢？”

　　“小沒良心的！”嚴老師輕點了一下時祈的鼻子，“還好意思說呢，都已經幾個幾天沒來看我了？”

　　溫怡馨在一旁，靜靜的看著這溫馨的一幕。

　　“也是，要以學業為重。”嚴老師目光放得長遠，“等你明年考上大學再去看我。”

　　“好哇！”時祈又興奮起來。

　　又是一段快樂的時光。

　　兩人從嚴老師的病房里退了出來，溫怡馨拐了拐時祈：“不去找林晨恩嗎？”

　　“當然了。”時祈的笑容逐漸淡了下去。

　　從剛才開始，她就一直心不在焉。

　　“那我先回去了。”溫怡馨看了看表，“要不然咱倆媽又起疑了，你也快去快回。”

　　時祈點頭。

　　然而，時祈在醫院跑了幾個來回也沒見到林晨恩，去了他病房也沒見到。

　　時祈正著急，就收到了一條林晨恩的信息。

　　“我又去了一趟月江畔，不用擔心我，一切都好。我會慢慢釋懷的，都交給時間吧。”

　　時祈定定地看著那兩行字，一時間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林晨恩……振作起來了？

　　他可是林晨恩啊。時祈想著，會釋懷的，我們都會。

　　而且，時祈也猜到，這或許也是嚴老師給林晨恩不同于別的方式的祝愿吧。

　　如此想著，時祈也放下了懸著的心，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只是，格外期盼著下個周末。

　　“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 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天空不曾留下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

　　時祈正在窗邊讀著《飛鳥集》，偶然就被這一句吸引，突然就聯想到了今天下午的一件相當重要的事。

　　人的離別總是悄無聲息，相遇不知緣分已到，相離不知何處再相逢。

　　花開有時，于是我們便期待下一次重逢。

　　時祈的思緒飛遠，又害怕有所耽擱，留下一張便簽就離開了。

　　“又走了？”

　　時祈母親從門后款款走出，感受著門關上時帶起的一陣風。

　　她慢慢感覺到，時祈好像不是之前的時祈。

　　“是長大了嗎？”

　　不僅是時祈的母親，溫怡馨的母親也同樣想。

　　這不，兩個孩子又相約著出去了。

　　“送機的時間是幾點？”時祈忙系著扣子邊問。

　　溫怡馨抬腕：“來得及，還有一個小時。”

　　時祈松了口氣，和溫怡馨一路小跑。

　　終于，在飛機起飛的四十分鐘前到達。

　　“呼——”

　　兩個女孩兒喘著粗氣，完全不顧形象。

　　“你們也是的，那么著急干什么？”嚴老師嗔怪著，但還是很欣慰。

　　時祈擺了擺手：“其實……還應該快點的……”

　　嚴老師見狀，讓侄女拿了三瓶礦泉水，遞給時祈：“喘口氣，也壓壓風。”

　　時祈驚奇地看著手中稀里糊涂接過來的三瓶礦泉水，有些疑惑：“怎么三瓶？”

　　嚴老師抿嘴：“林晨恩沒和你們一起嗎？我以為他開車送你們的。”

　　時祈和溫怡馨對視一眼，顯然沒想到嚴老師會提到林晨恩。

　　“他……沒來嗎？”嚴老師接著問，眼中有一絲失落。

　　“嗯……”時祈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趙老師推了推眼鏡：“那孩子的病……唉，也確實讓人擔心。”

　　時祈低頭，但很快隱藏起了自己的情緒，聲音上揚：“放心吧，林晨恩是我們學長，他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我會讓他好起來的！”

　　溫怡馨注意時祈話中主語的轉變，忍俊不禁。

　　嚴老師當然也猜到了其中的幾分，抿唇不語。

　　“嚴老師放心吧，他在路上呢，只不過現在是高峰期，有點堵。”溫怡馨見嚴老師還在向外張望，安慰她說。

　　而實則，她倆誰也不確定林晨恩能不能來。

　　時祈想給林晨恩去個電話，可一看時間，就算現在林晨恩立刻出發，恐怕也來不及了。

　　嚴老師的侄女招呼大家到一旁歇一會兒，邊聊天邊等林晨恩。

　　而這邊，時祈和溫怡馨也在用各種林晨恩可能看得見消息的手段聯系他。

　　然而，分別的時刻總是會來的。

　　因為它不等人。

　　時祈也看到了，嚴老師和幾人說話的時候，常向外瞟。

　　她也一定很想見一見林晨恩吧。

　　“唉，真沒想到啊，還沒等到你們考上大學，就要離開你們了。”嚴老師笑著說，但眼眶里始終盛著淚。

　　是舍不得，誰都是。

　　時祈此時的心情也相當復雜。要知道啊，在另一個時空，她確實沒能見上嚴老師臨走時的最后一面。她對嚴老師的印象，永遠停留在那個站在三尺講臺上，鞠躬盡瘁教書育人的嚴厲教師那里。

　　她甚至沒來得及好好與嚴老師告別。

　　那種遺憾，時祈原來以為再也無法彌補，但就如注定般，在這個時空，她圓了那個只能在夢中才能實現的遺憾。

　　不過，嚴老師到國外，說不定會有轉機。

　　想到這兒，時祈哭著哭著又笑了出來。

　　但這樣更痛。

　　因為她也不知道未來的他們，會不會脫離原來的軌跡。

　　“好了。”嚴老師抽了幾張紙，為時祈擦眼淚，又抱了抱她最喜歡的學生。

　　她真的把時祈當成女兒那樣。

　　“又不是不回來了。”嚴老師也突然有點哽咽，“到時候我要看到你的錄取通知書呢。”

　　溫怡馨原本忍得很好，當聽到嚴老師哽咽的聲音后，也如決堤。

　　“你說你怎么也這么不懂事？哭什么嘛……”嚴老師也把溫怡馨拉近了些，嗔怪道。

　　這個時候，時祈也開始懂得自己張口就來的那些送別詩的含義。

　　也逐漸懂得人們常說秋天悲傷的原因。

　　然而，在趙老師和侄女幾次不舍的催促下，嚴老師也只好放開兩個孩子。

　　同時，也把一卷磁帶遞到時祈手里，嚴老師含淚：“這是我給同學們的一份告別禮，記得在他們不忙的時候放。”

　　時祈顫抖的手接過，失聲點頭。

　　“好了。”嚴老師整理了一下衣領，十分體面的樣子，“快回去吧，別耽誤學習。”

　　說完，就要轉身。

　　“老師！”

　　明明很嘈雜，可所有的人都聽見了那一聲“老師”。

　　是那樣清晰。

　　而對時祈來說，又是那樣熟悉。

　　一時間，熟識的人紛紛回頭。

　　只見穿著沖鋒衣的林晨恩穿過人潮而來。

　　奔跑起來的意氣風發，時祈透過他，又好像看到了曾經他本該的樣子。

　　“希望還沒來晚。”

　　這是林晨恩和嚴老師之間的“約定”。

　　嚴老師破涕為笑——他還是試著撞破一切走出來了。

　　只是，釋懷那一步，就交給時祈她們見證了。

　　“只要你來了，就不晚。”

　　嚴老師這句話意味深長，目光又轉向時祈的方向，重重拍了拍林晨恩的肩膀，那是充滿信任的眼神。

　　“希望下一次，能見到你們一起。”

　　嚴老師最后留下這句話。

　　而林晨恩聽出來了，她特地強調了“你們”這個詞。

　　只記得在目光交錯最后，在場的所有的人都揚起了嘴角。

　　正如這秋季的最后燦金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