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殘星，曉色薄寒。

　　一童子僧雙手緊握著掃帚，顫顫巍巍地挪到靜思殿門口，看著門上安然無恙的鎖，心里卻無半分安定。

　　天光漸亮，早課誤不得，他頂著滿頭的寒栗掏出鑰匙，咬牙打開了鎖，閉著眼似赴死一般用力推開了殿門。

　　耳邊響起熟悉的木軸聲吱吱悠悠，似是被打碎的夢囈一般。

　　小沙彌認命般踏入殿中，眼神不自覺瞥向殿中空蕩高臺的角落。

　　一線暗紅，混雜著銹腥，自高臺后蜿蜒而出，似蟄伏的赤練，靜待獵物上門。

　　滿墻的地獄酷刑，經文梵語，還有靠墻滿立的羅剎塑像，亦面色鐵青。無論神佛，都靜默地垂眸盯著高臺背后，血跡的源頭。

　　又來了，又來了！

　　尚在變聲期的小沙彌發出一聲怪異沙啞的的尖叫，他熟練地扔下掃帚，連滾帶爬朝殿外沖了出去。

　　*

　　揚州，無念寺。

　　一群黑衣勁服的人，持刀默立在寺門口。左臂上金色鷹隼刺繡，在晨初的柔冷天光下顯得格外陰冷。

　　有好事者雙手攏于袖中湊近看熱鬧的人群，“看這模樣，無念寺又死人了？”

　　“今日這是第九個，”旁邊的人伸出右手，故作高深地掐指，搖頭晃腦，“佛門五戒，殺生、妄語、偷盜、邪淫、飲酒。再從‘飲酒’起、邪淫、偷盜。今日這個，當是因‘妄語’而死。”

　　江南三大古剎之一的無念寺大法會后，便有手持黑色下下簽的信客被殺后拋尸無念寺靜思殿。

　　據聞，靜思殿原本是有香客認捐的地藏殿，屋子正中已葺好了佛臺，也搬進來了許多羅剎天的泥塑像隨意堆放在大殿兩側。但不知怎的，香客撤了捐助，這間殿便空置了。

　　于是，負責寺中戒律的清悟和尚便用這里做了思過堂，用來懲罰那些犯了錯的僧人。

　　而他自己本就擅長書畫，更在兩側墻壁上畫上了滿墻的地獄酷刑，加上空高的佛臺與兩側詭異的羅剎像，受罰的僧人們太過害怕，夜不能寐。

　　不知誰起了頭，在這里受罰的僧人開始在墻上寫經，重重疊疊，原本是為了消厄除怖，卻也讓這重小殿更添神秘詭譎。

　　清悟在大法會前，與梁上描畫，不甚跌落摔死不久之后，謠言四起。

　　都言道：清悟出家后曾犯過殺戒，死后不得超生，魂魄便只能游離在無念寺中，偶爾入得夢中，對犯了錯的和尚動輒說教。

　　傳言不知從何而起，在大法會后愈傳愈烈。

　　緊接著，便是第一位死者被拋尸于靜思殿中，兇簽案自此起。

　　傳言都說是清悟怨魂作祟，要蕩盡人間貪嗔之事。

　　算上清悟，如今已死了八人。

　　死者生前彼此并無甚關聯。可若細究死者此前罪責，一一照應佛門五戒。

　　想起上次妄語而死的那個人，依著靜思殿內地獄酷刑的壁畫，被生生割去了舌頭，死狀慘烈，眾人只覺寒風鉆入后脖領，寒戰不止。

　　“可我聽聞，昨日已經抓到了兇手。”又有人伸長了脖子，加入戰局，努了努嘴，“那邊那群黑衣服的，據說是京城來的，什么‘烏鴉衛’。”

　　“是無涯衛，圣人親設的提刑司，”一絡腮胡大漢湊過來，低聲打趣，“聽說，領頭的是個小女娘，被京中人喚作‘玉羅剎’甚是可怖。她這次來，可是立了軍令狀，十日內要破了這兇簽案，昨日便迫不及待抓了個人，誰承想，今日就又死了一個。”

　　“我可聽說，那小女娘昨日抓的那個和尚清緣，兇案期間可都有不在場證明。還是了然大師作保！”

　　了然大師，無念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住持，年紀輕輕，便得當世禪尊寂空和尚言傳身教，是江南最負盛名的名僧之一。

　　見眾人神色不以為然，方才那人連忙搬出了許多不容置疑的證據，“我家隔壁鄰居堂嬸的小兒子，頗有佛緣，如今就在無念寺做童子僧，那可是他親口說的。那個什么清緣和尚接連犯錯，被了然住持罰抄經書，每夜都在住持的禪房中，那被罰抄的經書，墨跡深淺，也都同時間對得上，怎可能作假！”

　　“京城里來的官，怎可能隨意污蔑人......”有戴方巾的書生囁嚅著反駁。

　　絡腮胡大漢哈哈大笑，促狹著搡了書生一下，“照你這么說，難不成是那清緣學了茅山術，會分身？小哥，你們那個什么夫子，不是讓你們不要說‘怪力亂神’嗎？”

　　笑聲此起彼伏，書生面色微紅，一甩長袖，扭身離開。

　　“依我看，了然大師絕不可能出錯，定然是這小女娘胡亂抓人，想要應付差事。”有人言之鑿鑿。

　　“哎呦，你們還不知道啊！”渾厚的聲音故意高揚，引得周圍人側目。一嬸子對眾人的聚焦十分滿意，得意地高揚著頭，滿面紅光。

　　“今晨死的，就是無念寺的——”

　　尾音長長一拖，似梆子曲的尾聲，見眾人屏息靜待幕終，才搖頭晃腦和盤托出。

　　“——住持了然！”

　　一語激起千層浪，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不可置信的聲音此起彼伏。

　　“妄語！了然死于妄語，那定然是做了偽證！清緣就是兇手！”有人高呼一聲。

　　“我看吶，就是京官想要殺人滅口，應付此事。了然可是高僧，怎可能妄語！”反駁者急之迫之，手中的念珠被搓得嘩啦作響，差點甩在對方臉上。

　　大盛崇佛，百姓們無論信奉與否，都習慣喊聲“阿彌陀佛”壓驚。此時聽聞這真假難辨的消息，紛紛推搡著涌向寺門口，想討要個說法。

　　無涯衛隊列森嚴，嵬然不動，冷面瞪著臺階下眾人。

　　恰此時，朱色的寺門大開，從里面躍出一抹亮色。

　　女子紅衣勁服，淡然邁出門檻，含笑掃過階下眾生千面。

　　似是冬湖上冽然的清風，攜伴著梅香的細碎雪沫而來。

　　風還未到，后危便至。

　　女子泠然的聲音清淺道：“佛門重地，若有吵擾鬧事的，一并殺了省事兒。”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方才叫嚷到一半的聲音，都被卡在喉嚨里，難上難下，噎得人心慌。

　　女子笑意的弧度都未曾變過，“佛門重地”四個字，同“殺了”二字放在一起，被她輕巧道出，多像一句玩笑話。

　　她緩步邁下臺階，眾人連忙分開一條小路，容女子走過。

　　她又彎了彎唇角，顯出唇畔的淺渦，若醇釀醉人，微微頷首：“多謝。”

　　也不管眾人望向她的是何神色，徑自穿過人群，踏馬離去。

　　她的身后，一灰衣僧人被兩個無涯衛押解，穿過面面相覷的人群，被塞進了囚車里。

　　人群中有人低聲提醒道：“這就是清緣和尚，我見過他！”

　　這究竟怎么回事？

　　寺門口的無涯衛補在囚車四周，押送著囚車，越過人群，朝紅衣女子離開的方向而去。

　　囚車里的清緣眉目敦方，沉靜無色。讓人無法和兇手聯系在一起。

　　待黑衣無涯衛列隊離開后，無念寺的僧人這才走了出來。

　　他們面色怪異，蒼白有之，悔愧有之，猶疑有之，更令圍觀的人摸不著頭腦。

　　“諸位，”一白須老僧垂眸道：“出家人......不得妄語。”

　　說到這里，他像是想到了今晨的場景，閉目片刻，才緩緩道：“無念寺兇簽案，死者共九人，兇手業已收伏，此事已了。”

　　“死者九人？”

　　圍觀的人左看右看，沒發現了然的影子，想來晨間傳言非假。

　　“兇手真是清緣？他怎么做到的！那屋子不就一把鎖嗎？”

　　“是啊是啊，窗戶是封死的，每夜都從外面上鎖，上鎖的小沙彌也有人徹夜看管，清緣是怎么做到的？”

　　“對啊，清緣昨晚不是就被京城來的官控制了嗎？他怎么殺的人！真的會分身術不成？”

　　白須老僧長嘆一聲，低聲將原委說明。

　　新近靠過來的人不明就里，還在左右打聽著發生了什么。

　　便聽到人群似潮一般，由遠及近，發出陣陣驚嘆。

　　“天啊，這女子竟如此了得！不愧是圣人親授的官！”

　　待人群外圍的人挑揀著聲潮里的細碎言語，拼湊起整個兇案的來龍去脈時，也如是感佩道。

　　他扭頭回望，那一隊黑衣囚車早已不知去向。

　　只余下濁塵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