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明明白白地記載著,他會遠遠看到三十六輛車隊由西邊向博浪沙處行走過來,前面鳴鑼開道,緊跟著是馬隊清場,黑色旌旗儀仗隊走在最前面,車隊兩邊,大小官員前呼后擁。張良與一大力士確定了是秦始皇的車隊到達。
但所有車輦全為四駕,他們分不清哪一輛是秦始皇的座駕,只看到車隊最中間的那輛車最豪華。于是張良指揮那大力士向該車擊去。
一百二十斤的大鐵椎一下將乘車者擊斃倒地。張良也會趁亂鉆入蘆葦叢中,逃離現場。
然而,被大力士擊斃命者為副車,秦始皇因多次遇刺,早有預防準備,所有車輦全部四駕,時常換乘座駕,子房自然很難判斷哪輛車中是秦始皇。秦始皇幸免于難。
那大力士應就是紀發,可惜了一身神力,終草草死于始皇箭下。
原來這就是先生如今不顧一切所要達成的愿。
原來是我教他說要不疑,要堅持心中所愿,他做到了。古博浪沙的失敗必不是他的污點,反而是光芒。不曾想過,這樣光芒萬丈的偉人,身后竟還有我一點微弱的光。
何其幸運,得以參與了他的人生。
…
喂他服了藥,臉色果然好轉許多,雖還是高溫,不過已有下降趨勢。
我與紀發都松了一口氣。
…
算下時間,確實是快到了。
史書野料中從未記載過他的身邊有我這么一號人,他那日說要趕我走,都是真的…
分別的日子應該快到了。
夜里我躺在塌上,看著窗外還是不肯圓滿的月亮,嘴中覺得苦澀,心中多了一份坦然。
你承諾過的圓月還是遲遲沒有出現,而我此夜無眠,偷偷替你多愛一夜人間。
第二日清晨,韓王孫高燒漸退,身子還是很虛弱,依舊在臥床休息。
我若無其事地走進屋,開懷大笑著向他拱手祝賀:“先生病愈,可喜可賀。”
一陣靜寂。
“驚鴻,你走吧”韓王孫面無表情的說出這句話。
…
“好。”我也面無表情的回了這句話。
我固然清楚,古博浪沙一擊無論成功與否都難逃一死,先生與紀發已是視死如歸,他們不想我也一起去送死,亦是不想我成為他的累贅。
終究還是選擇要將我拋棄。
他趕我走,原是為我好,我卻盡是悲切:
相處多日,你應心知我是愿意與你同生死的啊。
再不肯多留戀一眼,我轉身要踏出房門。
“慢。”
韓王孫將我叫到跟前,交給我一個包裹,瞇起眼睛笑著說道:“你拿著這鑰匙與銀兩去城父等我,待我做完想做的事,便去前去尋你,驚鴻你可要等著我啊。”
溫柔一如從前,不差一分一毫。
…
我拿著包袱,一陣錯愕。
城父是他的故鄉,原來他不是要將我趕走,而是想安頓好我,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不想我受傷,護我周全,唯此而已。
原來這一切他都已經計劃好了。
原來在他計劃的未來余生里,是有我的存在的。
我埋著頭抱緊包袱沖出了門,淚早已如雨下。
…
子房,我知道,在城父我必然是等不到你的。因為等你再一次回到城父,已是許多年以后。
…
古博浪沙的這一天,他等了十二年。
人生能有幾個十二年,這十二年來,日日夜夜想的念的都是蓄謀復仇。為尋找一名合適的刺客,先生散盡家財,家敗不顧,弟死不葬,必定將那行刺始末一遍一遍的在腦海中無巨無細的過過千萬次。
我明明都知道,知道這次刺殺不會成功,知道失敗的教訓會十分慘痛,也知道哪輛才真正是嬴政的座駕。
若我把一切都告訴他,陽武縣的無辜百姓就可以不用犧牲,子房多年心愿也得以圓滿。如此一來,秦國或許會提前滅亡,張良這個名字在歷史長河中必定會更加矚目…
我終究還是沒有向先生表明這一切,我無法想象到歷史被改變后會有什么恐怖的后果。
我只能安慰自己,先生計謀良多,必定事先已制定好了助他逃跑的萬全之策,畢竟在歷史中,張良確實沒有在古博浪沙中喪命。
山丘蘆葦中。
韓王孫與紀發埋伏在這山間。
…
未久,車轔轔,馬蕭蕭,車隊漸至。
先生立于青峰,仰天怒吼:“暴君,乾坤未定!”。
隨即一聲令下,力士揮舞1一百二十斤的大鐵錐,擊向秦始皇的座駕。
頓時千軍萬馬如奔騰在沸鍋之中,馬蹄掀起塵塵黃土,一時竟令天也變了顏色。
歷史的齒輪終究要按照它原本的軌跡運行,那氣勢洶洶的大鐵椎擊中的并不是嬴政。
騷動過后,萬軍加急搜捕刺客,紀發嚴實護住先生一同逃向不遠處的北側山谷,不料被一利箭正中后顱,趁還意識清醒奮力一掌將先生推進了兵箭掃射不到的山垛旁,倒下時一聲嘶吼,宛如山踏。
前方黃沙蓋地,獨我一人策馬揚鞭。
…
我還是來了,我要親眼看到他性命無虞。我喜歡的先生,依舊是清風,是明月,我絕不讓清風將死,明月蒙塵。
眼前千軍萬馬,險象環生,我在滿目黃土中直直沖到了他的身旁,側身伸手將他拉起:
“先生,快!”
那熟悉又溫熱的手掌覆在我的手心,我無視他驚愕的眼神,奮力將他拉到我的身前拼命的緊緊抱住。
此地許多處地形崎嶇,坡多陡多,千軍萬馬極難同過,想必先生正是利用此點優勢才選擇在這里動手,九死一生,能夠全身而退自然是最好。
先生縱馬,按照他預先設計的路線奔馳本可以甩開秦軍,不料還是低估了秦軍追趕的速度,后方仍是緊追不舍。
情急之下先生只能變換路線,誤打誤撞地到了一座斷木橋。
等先生騎到斷木橋的另一端,我便揚手奮力砍斷了繩索,數百秦軍命喪橋下礁石叢。
縱有此道天險,對岸秦兵仍射來密密麻麻無數箭雨。
待韓王孫馭馬潛入老林,我只覺四肢已是麻木無力。
他在我身前,側著臉頰貼著我的耳朵輕輕蹭著。
我想說話,卻一陣恍惚,不慎從馬上摔落下來。
“驚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