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還未亮,一雙纖瘦的手推開房門,先是探出個腦袋,而后邁出一只腳來,于是我躡手躡腳地走出院子,此時宅邸的下人都還在睡夢中,正是逃跑的好時機。
微涼的秋風像母妃的手,冰涼得讓人莫名在心底打著顫,我將外袍脫下,當綿被似的把自己裹了個結實,只露出一張臉來,睜著大眼窺探著周圍的動靜,掃過中庭里栽種那幾株梅花時,我想起了梅雪殿外種的梅花,同這里的景象有些相似,想來夙淺還是一刻都忘不掉梅妃娘娘的死。
如若夙淺真有一日扳倒了溫家,那他會心甘情愿登基嗎。
想畢,我站定在了這庭院正中,看著樹上的幾只雀兒發呆。
恍惚間,聽得身后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那人呼吸均勻,步子的的聲音由遠而近,在我身后停下。
“阿榕,還疼嗎?”我收回視線,轉身看著身后的那人兒問道。
蘇榕搖頭,一張小臉慘白得在夜里顯得像一個白饅頭,她搖頭應道:“不疼了,有小半月沒見殿下,宮外的事兒可還順心?”
昨日之前,都還是順心的。
我苦笑道:“世上哪有那么多順心事。”
蘇榕蹙眉,垂下眼簾,抿唇不語。
“我記著再過半個月阿榕就是二九年華的姑娘了,這模樣仔細一瞧,竟也有那么幾分姿色了。”美人在這霧蒙蒙的黑與白交界的天色之下,是好看的。
八年了,蘇榕是我那幾年處在深宮中的一束光亮,偏偏就是這么一束光,要被母妃給奪去,我是恨母妃的,可我又想救她逃離那滿是仇恨的噩夢。
蘇榕抬眼小心地看著我,猶豫著說道:“殿下,我看得出來,三殿下喜歡你。”
他喜歡的是小時候善良無害的夙六。
我不反駁,裹緊了外袍轉過身去抬腿就走。
“所以殿下不要那么糟蹋自己了。”蘇榕跟上我的腳步,壓低了嗓音。
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也只能任由心口的那塊石頭堵在那兒,現下不是叫苦的時候。
金鑾殿上,我夙六的御狀素來是少不了的,若哪天沒了,那可能就是人死了。
今日打頭陣的依舊還是禮部尚書孫勉,他此時撅個屁股放個屁我都知道是個什么味的,這會兒他在朝堂上瞪著我的模樣想來也是要告我御狀的架勢。
待工部稟告完建橋的事宜安排后,他就趕緊邁著老當益壯的步子上前走了一步,對著父皇就是聲淚俱下地描述著宮外的流言蜚語:“陛下,臣有本要參。”
“近半月時間,六殿下整日整日地在梅香閣過夜,不是招小娘子就是招小倌,若是如此老臣也就忍了這口氣,可昨夜六殿下竟當著百姓的面將一個小倌給斬首,最后還是三殿下到場才把六殿下給制住了。”他這描述實在精彩,“三殿下帶著六殿下臨走前陛下猜怎么著?他六殿下居然留戀那梅香閣的軟榻,三殿下氣急之下就命人將那床給砸了個粉碎。”
這老頭辭官后去說書不錯,比茶樓那幾位先生講地生動多了。
李付相比之下就聰明多了,他先是看了我一眼,看我臉色探探孫勉的話里到底有幾分是真,而后就自己一個人皺著眉頭思考這話前后有無矛盾。
這席話講下來朝堂一片寂靜,父皇沉聲道:“淺兒,你來說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兒。”
朝堂之上夙小六的名聲確實不好,不過人脈還是有的,夙淺這塊拿捏地可是穩當得很。
只見夙淺的神色淡然,上前一步應道:“回父皇,孫大人所說句句屬實。”
語畢,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沖他笑了笑,實則心里突然翻江倒海地鬧開了。
我還未平息下來,只聽他又道:“昨日還遇到了小六宮中的婢女蘇榕,那是人已昏倒在梅香閣外,后聽門口姑娘說,那婢女已在門口跪了六天。”
夙淺是在報昨夜‘被玷污’之仇?這顯然是要把我往死里聊的架勢。
我已不指望他夙淺能說出什么好話來了,腦子里開始思考如何蒙混過關。
“君兒,你作何解釋。”父皇的臉已然黑了下來,但也給了我一個狡辯的機會。
我上前一步,醞釀著情緒說道:“兒臣其實有一心儀之人。”
孫勉的的臉上爬滿了狐疑之色,不知這跟我那心儀之人有何關系。
一會兒的功夫我就擠出了幾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又道:“不瞞父皇,兒臣喜歡那人已有數年,那日在梅香閣只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父皇!兒臣知曉庶民配不上我,我便不與他靠近,兒臣保證,絕不與庶人結姻。”
孫勉一臉鄙夷,像極了茶館中吃瓜的老頭,聽著男女之事就皺著眉頭搖腦袋。
此時,殿上百官豎著耳朵等我的下文。
萬人之上的父皇竟也閃著那雙眸子認真的看著我。
我繼續說道:“昨夜,兒臣的白月光在不遠處喝著酒,那瘦小的胳膊白得似雪,就那么露在外頭,一個小倌從他身旁走過,就見那小倌蹭到了還不說,直接拽起兒臣的心頭肉往懷里拉,兒臣妒火中燒,立馬命人將那小倌帶進了廂房,用侍衛的劍一刀斬下了那骯臟之人的頭顱,替我那心儀之人報了仇。”
說完,我的眼淚才一滴一滴掉下來,嘆口氣自我寬慰道:“罷了,兒臣心儀之人已被人欺辱,更是配不上兒臣了,若不是孫大人提起,兒臣也就將此事埋進心里,誰也不說,畢竟…兒臣也不想毀了那人的清譽。”
孫老頭子冷哼一聲,沒好氣地問道:“敢問殿下,這姑娘花名?”
就等著你往里跳了。
我故作詫異地看著他,隨即笑道:“花名?大人誤會了,本殿下的心儀之人并非青樓女子,是出身官宦家的男子,姓孫,名伯康。”
孫伯康,他孫家的一塊心頭肉,這老頭早就想把這寶貝孫子安排進禮部,奈何我占著少卿一職不管事兒也不肯挪窩,幾次三番抓我小辮子的原由也就在于此。
此言一出,朝堂一陣嘩然,孫勉氣得漲紅了臉,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家孫兒他自己知曉,也是跟我一個德行,夜夜在梅香閣喝花酒不干正事兒。
“君兒,放肆!父皇與你不止一次說過,男子是不能癡戀于男子的,你竟還把這主意打到了孫大人家的孫兒頭上!”父皇臉色鐵青,說完猛地咳了幾聲。
人群中夙崢看了眼夙逸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話,脫了太子皮的大哥倒是聰明了一些。
我低下腦袋抿嘴偷著樂上了,這還沒樂完,只聽父皇說道:“逆子夙君,有違倫理,禁足于驍勇府三月,兄夙淺代為管教,望能改邪歸正,朕可不予計較!”
禁足驍勇府三月?
我端正好神情,微微抬起頭看了眼夙淺,這人看我的眼神…雖說沒到想弄死我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
我不自然地躲閃開他的冷峻的目光,看向了孫勉的方向,那老頭正用極為兇險的眼神瞪著我,被我帶入坑的董桑羽更是奇怪,身為男人聽了我那言辭跑都來不及,這廝卻興奮地看著我,甚至還有些崇拜我,這人是真當從不思考自己的安危。
夙炘和夙煜這兩人倒是看戲似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有時候這兩人的清心寡欲讓我很是欽佩。
喜貴宣了一聲‘散朝’,百官們都默契地湊到孫大人身旁,寒暄開了。
“孫老,您要寬心阿,現下您就伯康一個孫子啊,要護好他啊。”
“吳大人說的對啊,伯康這孩子也是剛到歲數,六殿下為人狡詐,指不定哪天會把伯康給騙了去!”
“孫老……”
“孫老……”
千篇一律,毫無新意。
聽得無聊了,我拽過夙淺的手腕就往外走,快出金鑾殿之時,身后傳來孫勉的一聲悲愴的厲吼:“夙六小兒,老夫打死你!”
得,連六殿下都不叫了。
夙淺見勢不妙,反手將我拽緊,逃出了金鑾殿,帶著我朝宮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