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勞動致富,我的母親也時常這樣教育我,讓我吃苦耐勞,讓我把所有休息時間都剝奪去賺更多錢,所有人都在高呼:加油!自己的人生都是靠雙手創造出來的!
不過,我想說,一派胡言!全他媽是狗屁!
看著我母親那蓬頭垢面、布滿皺紋的面容,即使快六十歲了,每天還起早貪黑,在店里彎著腰、佝著手,打磨著干不完的模具,三百六十五天未必能休息一天,我便心生憐憫,想著我也一定要努力工作,賺上更多的錢,爭取能讓她盡早退休盡快享福。
而對比我的阿姨,她幾乎從來沒有吃過生活的苦,現在住在幾百萬的房子,每天早上去晨跑鍛煉,晚上去跳廣場舞,還去老年大學學習插花學習畫畫,還經常結伴組團出去旅游。
照世俗的理論,我阿姨一定是在年輕的時候拼命努力、拼命干活,賺夠了養老的錢所以老年生活才會這么豐富多彩。可事實是,我阿姨根本沒正兒八經上過幾天班,年輕的時候一去工廠上班要不就是頭疼要不就是腰疼。第二天你便會發現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床,要睡到中午才會起來吃飯。
當年,母親和阿姨一起來杭州打工。由于母親和阿姨長得都很標致,很快就被年輕小伙看上。外婆由于體弱多病,又不想讓女兒“遠嫁”杭州(你沒看錯,在那個年代,從余姚到杭州已經算遠嫁了)。于是母親便沒有跟梅家塢種龍井茶的小伙結婚(要是結婚了,母親這輩子不用拼命干活也能衣食無憂了),回老家照顧外婆了。阿姨卻要死要活嫁給了宋城附近的小伙,就是我姨夫。
阿姨從小就沒吃過苦,外婆從沒有舍得讓她做過家務。她執意“遠嫁”給農村小伙,讓外婆傷透了心,也對她很是擔心,直到臨死前,一直掛念著阿姨怕她受委屈怕她過不好這一生。畢竟,外婆有生之年,對姨夫家的記憶還停留在杭州閉塞的鄉下,只有三間漏雨的小平屋,四周全是農田,僅僅只有一條小路通向姨夫家,去宋城也需要騎半個多小時的自行車。而且那個時候宋城也算是地處偏僻,杭州老城區的人根本不把這一帶當成“杭州”。阿姨他們自己也不認為他們住的這一塊地域屬于杭州,那時候我們從阿姨家出發去城里玩,都是說“今天去杭州玩”。
在我小時候,我們住在紹興小鎮上的商品房里,比我阿姨住的宋城那一帶繁華多了。小鎮上有超市有商鋪有醫院還有學校,可我阿姨住的那個地方呢?方圓幾百里都沒有學校和醫院,全是稻田,甚至稻田上還有用大缸做的露天廁所,那個缸里全是一村人的屎尿,到了夏天,里面爬滿了白色的蛆蟲,到處蠕動。這讓從小用馬桶拉屎撒尿的我感到驚恐萬分,一開始我憋死都不打算去那里尿尿,但實在憋不住了,只能硬著頭皮把屁股撅到天上,以防蟲子和里面的屎尿濺到我的屁股上。那里也沒有商鋪,連個小賣部都沒有,有幾次阿姨姨夫帶我們去吃夜宵,需要開著姨夫那輛拉貨的破舊二手面包車開半個小時左右才能到吃夜宵的攤子。
在大家看來,她不僅嫁給了杭州的窮小子,甚至自己也不爭氣。上個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家務也做不好。她經常把換下來的衣服到處亂扔,連扔進洗衣機都懶得扔,都是姨夫燒飯做菜、打掃家務。聽說在我很小時候,有一年夏天阿姨執意要把我接過去跟她女兒瑩瑩一起玩,等外婆來接我回家的時候,發現我跟瑩瑩的頭發全被剃光了,還裸著身體整個村到處亂跑。阿姨懶散地告訴外婆這樣就不用給我們洗頭洗衣服了。我想若不是姨夫對阿姨這樣百般遷就百般好,她定然也不會嫁給他。姨夫每天除去開叉車用面包車拉貨之外,還會跑去牌場小賭小玩。所以大家都覺得,懶出癌的阿姨和愛打牌的姨夫真是天生一對,一定會把生活過得稀巴爛,以后等老了一定會吃盡沒有錢的苦。
她甚至還有一個不爭氣的女兒,就是我妹妹瑩瑩。從小就叛逆,學習一塌糊涂,小學開始就談戀愛每天出去野,高中都沒考上。聽說當我阿姨手里有點錢時她便會向阿姨撒嬌諂媚,把阿姨手里的錢騙光給她買各種零食玩具。等騙光了沒錢了,小小年紀便會白眼相待阿姨。有時,還經常偷阿姨房間里的錢。甚至也跟我阿姨一樣,沒有一天正兒八經上過班,連找個收銀的工作,第二天都會嫌太累趕緊離職。而我阿姨呢,從沒不會因為這些事去罵去揍去狠狠教育她女兒,她選擇無為而治,不過僅僅可能只是因為阿姨實在是太懶了。她還總是覺得自己的女兒很厲害很漂亮。小時候母親經常開我們的玩笑,說瑩瑩長得像個白胖的年糕,我長得像個黑瘦的猴子,阿姨總是會反駁母親說瑩瑩一點都不胖,還會勸母親多給我吃點肉吃點補品。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覺得我阿姨這輩子可算是完了。母親常常感嘆阿姨這錯嫁的一生,若是阿姨那個時候也回老家,跟她一樣嫁個老實巴交、肯干肯吃苦的男人,兩個人平常節儉省錢,那生活肯定會越來越好。她還擔心等阿姨老了,手上沒錢了,一定會被我那勢利眼的妹妹一腳踢開,到時候阿姨一定會流落街頭,過著凄苦的晚年。
這種想法,直到G20會議的召開,阿姨家被拆遷了,直到亞運會的開展,阿姨家通地鐵了,房價一路高漲,才慢慢有所改變。
是的,我那個從沒吃過上班苦的阿姨,我那個雖然開叉車但在別人看來依然是“游手好閑”的窮小子姨夫,拆遷了。為了能多分一百平米(一個人頭是五十平米),我妹妹在拆遷分房前,迅速和她的一位初中同學結婚了,并迅速懷孕了。她老公把戶口遷到了她家,于是他們分到了之江小區的三套房,他們的田地還被征用,在上面蓋了一座商場。
我母親連連搖頭,甚至還私下惋惜地說:“你阿姨姨夫真是為了這點錢,連瑩瑩的幸福都不管了。小時候我們給瑩瑩算過命,算命先生就說要是瑩瑩二十八歲之前結婚馬上就會離婚,唉,為了這點房子這點錢,自己女兒的幸福都不管了。”
可事實呢?真的會跟大家預料的一樣嗎?瑩瑩婚姻不幸,最后還要跟她那閃婚的老公爭拆遷房?最后瑩瑩怪罪阿姨,把阿姨掃地出門?“為了這點房子這點錢”真的只是“這點”嗎?
事實是,阿姨和瑩瑩兩家人風風光光住進了拆遷新房,雖然他們說回遷房一點都不好,都是以前那群沒素質的農村人聚集在那里,到時候小區肯定弄得一團亂,可也爭不過即使是回遷房,現在也要接近四萬一平米的事實。也爭不過,蓋在他們農用田地上那座商場,每年會給他們分傭十多萬的事實。他們一輩子都不用為買杭州的房子而煩惱,他們的背上不用一輩子背著房貸這座沉重的大山。他們甚至不需要工作每年都會至少有十幾萬的收入。
而我呢,我們呢?我的父母還辛苦呆在窄小的店里,摸著冰冷的模具,日復一日重復著重復了三十年的生活。我忙碌地穿梭在這座城市,擠著擁擠的地鐵,常常周末無休,平常也經常加班到凌晨,賺來的錢還沒有我阿姨田地上蓋起來的那座商場每年給他們的分傭多,即使他們什么都不用干。
這公平嗎?這有天理嗎?我阿姨,我妹妹,一輩子都不用遭受職場的欺凌和不公正!一輩子都沒有吃過加班加到吐的苦!一輩子都沒有經歷過為了加幾百塊的薪資不斷被公司打壓被領導打壓!一輩子都不會遇到傻逼得不能再傻逼、還搞破鞋的爛同事!她們從來沒有努力,沒有拼搏,沒有賣力,就過上了我夢寐以求的生活。我干死干活,干到吐血,干到精疲力竭,干到身體累垮,才拿了這點微薄的工資。
這不是命是什么?
最后呢?所有人沒有迎來算命先生說的“瑩瑩早結婚就會馬上離婚”的預言。他們結婚了八年,孩子都已經快要上小學了,還沒離婚。所有人都沒有迎來瑩瑩覺得阿姨沒錢了,就把她一腳踢出門外的劇情。阿姨每天都唱唱跳跳,過著無憂無慮、幸福得不得了的晚年,而我妹妹也每天都在外面吃喝玩樂,過著無憂無慮、幸福快樂的生活。因為有錢了,瑩瑩經常給阿姨買昂貴的護膚品、品牌包包、衣服首飾,滿滿都是孝意,這些東西我甚至都舍不得給自己買。所有人都沒有迎來他們一家不上班最后窮困潦倒的時刻,因為拆遷不僅賠了三套房子還賠了一筆錢,瑩瑩就把用筆錢當創業的啟動資金,讓她老公在宋城旅游景區旁開了一個飯店,生意火爆得不得了,不僅很快開上了奔馳E級,甚至還有閑錢給她公婆買了一套三百多萬的房子。
而我,連給自己、給未來的孩子買一套三百多萬的房子都不敢想。更別說他們有四套。
從小我就接受著要勤奮努力、要吃苦耐勞的教育,身邊所有人都告訴我勞動能致富,不勞動只會坐吃山空。他們以前說阿姨一家就是不努力,才會一直住在閉塞落后的山村里,還嘲笑他們那個地方根本算不上杭州,連鄉下都算不上,比外婆家的鄉村還要落后。可是現在呢?我阿姨、我妹妹,住上了樓下就是地鐵和商場的房子,過上了不用操心工作的生活。
我看著瑩瑩每天都出去吃大餐、去旅游的朋友圈,又看看我手上污七糟八的工作和周邊這群傻逼,我大嘆命運的不公。一想到我后半輩都要勒緊褲腰帶才買得起杭州郊區的房子(這回是正兒八經的郊區了,比我阿姨瑩瑩住的地方還要郊區),我便覺得渾身發冷腦袋抽搐,真想直接暈死過去。
難道我不夠努力嗎?難道我那滿面滄桑的父母不夠拼命嗎?
命運的劇本真是保持了一慣性。那些從來沒有吃過苦的人,最后竟然沒有嘗到一絲苦頭。那些從小吃苦想要靠著努力掙脫貧困生活的人,最后竟然還吃著無窮無盡、花樣百出的苦。
你說,這不是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