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翊珩最后那安撫性的輕拍,落在程隱肩頭卻帶著千斤的重量。
他不再看程隱臉上那混雜著震驚、不解和隱隱怒意的神情,利落地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那輛黑色轎車。
拉開車門,彎腰坐進(jìn)后座,隔絕了車外程隱如芒在背的目光和沉沉暮色。
車門“砰”地關(guān)上,引擎啟動,車身微微震動。
“開車。”穆翊珩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
車子緩緩駛離村口,顛簸在鄉(xiāng)間土路上。
穆翊珩靠在柔軟的真皮座椅上,閉目養(yǎng)神。
車窗外的村落景象在暮色中迅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暗的剪影。
車窗玻璃上,映出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也映出車窗外那漸行漸遠(yuǎn)的、低矮農(nóng)舍的一點(diǎn)微弱燈火。
“橙子,小七不回穆家,或許……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這位姑娘……原諒我自私,拉你入局。從今往后,你便是穆家的小姐,江嵐城之內(nèi),無人再敢欺你分毫……”
穆翊珩猛地睜開眼,指尖無意識地收緊,深深陷入掌心!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驟然縮緊!
是三日前!
那個在江嵐城郊外破廟里,衣衫襤褸、形如枯槁的老道士!
他渾濁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在穆翊珩心急如焚尋找妹妹線索時,攔住了他的去路。老道布滿污垢的手指掐算著,聲音如同砂紙摩擦:
“穆少爺,令妹命中尚有一劫,此劫兇險,關(guān)乎生死!強(qiáng)求歸家,恐非福緣……唯有一法,曰‘貍貓換太子’。需尋一命格相合、福澤深厚的‘貍貓’,代其受劫,方可化解。”
老道干癟的嘴唇蠕動著,吐出一個地名:
“城西夏家莊,認(rèn)親之日會有一‘貍貓’出現(xiàn),屆時將她帶回家,令妹的劫自會化解。”
“夏家莊……貍貓換太子……”
穆翊珩無聲地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神復(fù)雜地望向車窗外徹底消失的村落方向。
那個怯懦、眼神閃爍的姑娘身影浮現(xiàn)在眼前,但隨即,更清晰地占據(jù)他腦海的,卻是槐樹下那位素衣姑娘——
她遞來那杯“苦參湯”時,寬大的袖口不經(jīng)意滑落,露出的那截纖細(xì)手腕上……一道猙獰扭曲、如同蜈蚣般盤踞的陳年舊疤!
那疤痕……絕非尋常!
深邃的夜色徹底吞沒了大地,天幕上只有寥寥幾顆寒星頑強(qiáng)地閃爍著微弱光芒,如同黑天鵝絨上散落的碎鉆,為這沉沉的暗夜增添了一絲清冷而孤寂的詩意。
車隊(duì)早已駛離了顛簸的土路,平穩(wěn)地行駛在回江嵐城的官道上。
邊陲小鎮(zhèn)的旅館內(nèi),燈火通明。
穆翊珩正凝神提筆,在雪白的宣紙上書寫。
筆鋒沉穩(wěn),力透紙背。
“少爺!老爺有信到!”
貼身隨從云鳴連門都忘了敲,舉著一封火漆封緘的信函,氣喘吁吁地沖了進(jìn)來,滿臉急切!
“砰!”
破門而入的巨響,讓穆翊珩手腕一抖,筆尖在紙上洇開一團(tuán)突兀的墨跡。
穆翊珩緩緩抬起頭,燭光映照下,他俊朗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
他放下筆,接過那封尚帶著夜露寒氣的信函,目光淡然地掃了一眼兀自喘著粗氣的云鳴:
“云鳴,穆家的規(guī)矩,看來是隨我留洋這幾年,都忘到爪哇國去了?”
“少、少爺息怒!”
云鳴被那平靜的眼神看得心頭一凜,連忙躬身告罪,隨即又急切道:
“是……是下面人剛得的消息!沈……沈易辭沈少爺!他的船明日亥時三刻就能靠泊匯文碼頭了!”
“沈易辭?”
穆翊珩聞言,原本沉溺于書卷的心緒被徹底拉回。
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瀾,隨即拿起桌上那封寫了一半、卻被墨跡污損的信。
他動作優(yōu)雅而鄭重地將信紙仔細(xì)疊好,裝入一個嶄新的信封,封口,然后遞向云鳴,聲音沉穩(wěn):
“云鳴,你親自去一趟碼頭。待沈易辭的船一到,告訴他,”穆翊珩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
“小七,找到了。讓他不必回沈家,直接來穆府。還有,務(wù)必親手將這封信交給他。”
“是,少爺!小的明白!”
云鳴雙手恭敬地接過那封仿佛重若千鈞的信,小心翼翼地貼身收好。
他卻沒有立刻退下,而是站在一旁,眼神閃爍,欲言又止,臉上寫滿了糾結(jié)和困惑。
穆翊珩看著他那副抓耳撓腮、坐立不安的模樣,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帶著一絲了然和疲憊的揶揄:
“杵在這兒當(dāng)門神?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像個悶葫蘆。”
“少爺!我……”
云鳴像是終于鼓足了勇氣,剛開了個頭,卻又被穆翊珩抬手打斷。
“行了,不用說了。”
穆翊珩站起身,頎長的身影在燭光下拉得很長。
他踱步到敞開的雕花木窗前,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如流水般傾瀉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疏離又慵懶的銀輝。
晚風(fēng)拂動他額前的碎發(fā),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聲音仿佛也融入了月光,帶著一種飄渺的意味: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無非是覺得我行事草率,一不見信物,二不驗(yàn)胎記,僅憑一面之詞,就敢把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認(rèn)作穆家失散多年的金枝玉葉,帶回府里,還堂而皇之地宣告找到了小七……對嗎?”
云鳴猛地點(diǎn)頭,這正是他憋了一天、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慮!
白日里被“兄妹重逢”的喜悅和少爺?shù)耐?yán)沖昏了頭,到了夜深人靜,被冷風(fēng)一吹,那些被忽略的細(xì)節(jié)和巨大的疑點(diǎn)便如同冰錐般刺入腦海——
太草率了!這完全不是少爺一貫滴水不漏的作風(fēng)!
穆翊珩沒有回頭,只是望著那輪孤懸的冷月,唇邊勾起一抹神秘莫測、甚至帶著點(diǎn)悲憫的弧度:
“小云鳴啊……”他輕輕嘆息一聲,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
“天機(jī)……不可泄露。”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里帶上了一絲嚴(yán)厲的敲打:
“看來,我在外留學(xué)的這些年,福叔教導(dǎo)你的那些察言觀色、審時度勢的本事,你是一點(diǎn)皮毛都沒學(xué)到啊。”
“啊?少爺!”
云鳴更懵了,急得直撓頭,
“我……我問的是小姐的事兒啊!這跟福叔教我的本事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了,福叔教的可多了!我學(xué)得可認(rèn)真了!”
他覺得自己冤枉極了,明明是在擔(dān)心府里的安危,怎么反倒被少爺說成是廢物點(diǎn)心了?
穆翊珩轉(zhuǎn)過身,月光照亮了他半邊臉龐,深邃的眼眸中情緒難辨。
他沒有再解釋那個關(guān)于“天機(jī)”和“福叔”的啞謎,只是淡淡地吩咐道:
“行了,別瞎琢磨了。與其在這里胡思亂想,不如隨我出去走走。這府里的空氣……悶得慌。”
他攏了攏身上單薄的外衫,率先邁步走出了書房,將滿室的燭光和云鳴滿腹的疑問,都拋在了身后。
夜風(fēng)灌入回廊,帶著深秋的刺骨寒意,也帶著江嵐城暗流洶涌的氣息。
穆翊珩不再理會身后如同十萬個為什么附體的云鳴,起身將隨意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呢絨大衣拿起,隨意地披在肩上。
衣料帶著夜露的微涼,觸碰到皮膚,帶來一絲清醒的寒意。
“走。”
他言簡意賅,率先邁出書房門檻,步入回廊沉沉的夜色之中。
云鳴立刻噤聲,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鵪鶉,把滿肚子的疑問硬生生咽了回去。
少爺那句“還想跟著福叔”的威脅比什么都管用。
他連忙亦步亦趨地跟上,努力將自己縮成一道沉默的影子,扮演好吉祥物的角色。
回廊里只剩下兩人清晰的腳步聲,踏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空曠。
穿過幾重院落,不多時,便到了那間特意為“穆言柒”小姐準(zhǔn)備的、此刻燈火通明的房間門前,門上懸掛著嶄新的燈籠,燭火在燈罩內(nèi)跳躍,在木板上投下?lián)u曳的光暈,卻驅(qū)不散四周濃重的夜色。
穆翊珩在院門外停下腳步。
他沒有立刻進(jìn)去,只是靜靜地佇立著,挺拔的身姿在燈籠昏黃的光線下,如雪后青松,孤傲而帶著無形的壓力。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緊閉的屋門上,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門板,看到里面那個心思叵測的“妹妹”。
云鳴站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數(shù)著地上的木板縫,興致缺缺。
良久,穆翊珩才緩緩側(cè)過頭,目光平靜地落在云鳴身上,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云鳴。”
“啊?少爺!”
云鳴一個激靈,立刻站直。
“我交給你的信,”
穆翊珩的視線意有所指地掃過他鼓囊囊的口袋,
“是等著我自己去送,還是等著它生出翅膀飛到易辭手里?”
云鳴這才如夢初醒!他猛地一拍腦袋,臉上瞬間堆滿懊惱:
“哎喲!瞧我這記性!少爺息怒!我這就去!這就去碼頭候著沈少爺!”
他手忙腳亂地將懷里那封被體溫捂得溫?zé)岬男庞质箘磐诖钐幦巳路鹉鞘蔷让膶氊悺?p> 隨即,他像只受驚的兔子,對著穆翊珩匆匆一揖,便慌不擇路地轉(zhuǎn)身,幾乎是腳不沾地地逃離了這處讓他莫名感到壓抑的院子門口,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回廊的黑暗深處。
穆翊珩依舊站在原地,目送著云鳴那倉惶的背影徹底融入黑暗,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四周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夜風(fēng)吹拂枯葉的沙沙聲,以及自己平穩(wěn)卻深沉的呼吸。
他緩緩收回目光,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再次沉沉地落在了小院主屋那扇燈火通明的雕花木窗上。
暖黃的燈光透過薄薄的窗紙,勾勒出室內(nèi)模糊的輪廓,隱約可見一個纖細(xì)的人影在窗邊不安地晃動。
她在里面做什么?
是在慶幸自己魚目混珠的成功,還是在恐懼身份被拆穿的后果?
又或者……正在盤算著什么?
穆翊珩的眼神晦暗不明,如同夜色下暗流洶涌的海面。
他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塑,無聲地施加著壓力。
那扇明亮的窗戶,仿佛成了舞臺中央的聚光燈,而窗內(nèi)的人,則是他精心挑選、卻又必須時刻警惕的演員。
時間在無聲的對峙中悄然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只是幾個呼吸,又仿佛過了半炷香。
穆翊珩終于有了動作。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某種無形的重負(fù),又像是做出了某種決斷。
他沒有推門,沒有呼喚,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那扇窗戶。
他只是攏了攏肩上的大衣,將那點(diǎn)微涼的夜風(fēng)隔絕在外。
然后,他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頎長的身影攜著清冷的月光,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回廊深處更濃的黑暗之中,只留下空蕩蕩的屋門和那扇兀自亮著、卻更顯孤寂的窗。
夜風(fēng)卷起幾片枯葉,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打著旋兒,仿佛在訴說著方才那場無人知曉的、無聲的審視與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