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翠云和夏鐵柱交換了一個眼神。屋內靜得出奇，只有灶上的粥鍋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終于，沈翠云長嘆一口氣，走向里屋。
片刻后，她捧著一個藍布包回來，鄭重地放在桌上。
布包解開，露出一本泛黃的線裝冊子，封面上工整地寫著“沈氏糖水譜“。
“這是我出嫁時，家里人給我的。“
沈翠云輕輕撫摸著冊子邊緣的磨損處，聲音有些哽咽。
“本以為這輩子都用不上了...“
穆南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
密密麻麻的小楷記錄著各種糖水的配方，有些地方還有朱筆批注。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從紙頁間飄散出來。
“阿娘！這太珍貴了！“夏若星驚呼
沈翠云抹了抹眼角，突然挺直腰板。
“要做就做最好的。從明天開始，我教你們熬糖水的訣竅。“
夏鐵柱磕掉煙灰，站起身來。他走到墻角的老樟木箱前，掀開蓋子，從最底層取出一個小布包。
打開后，里面竟是一排精巧的木雕模具——蓮花、鯉魚、壽桃，個個栩栩如生。
“年輕時學過幾天木匠活，“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這些可以拿去做糖水點心模子。“
穆南嘉的眼眶一下子濕潤了。她沒想到剛認識不久的人竟會如此相信她，對于她要開鋪子的事不僅沒有反對，還拿出了壓箱底的寶貝支持她。
她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暗自決定
那一夜，油燈一直亮到三更天。
一家四口圍坐在桌前，頭碰頭地研究糖水譜，討論著店鋪的種種安排。
夏鐵柱甚至破天荒地說了句：“南嘉，我是個粗人，不如你和翠云有文化，你們不如給這個鋪子想個名字？”
穆南嘉心頭一熱，正欲開口，卻見沈翠云輕輕按住她的手背。
“南嘉姑娘見多識廣，不如先聽聽她的主意。“
沈翠云說著，眼角余光瞥向丈夫。
夏鐵柱搓著粗糙的手指，黝黑的臉上竟顯出幾分靦腆。
油燈“噼啪“爆了個燈花，映得那本糖水譜上的字跡忽明忽暗。
穆南嘉忽然注意到扉頁上有行小字——“甘苦自知，冷暖人間“。
“不如...“
她指尖輕點那行字。
“叫'知味軒'可好？既暗合糖水滋味，又含著人生百味。“
“文縐縐的！“
夏鐵柱突然拍腿大笑，驚得窗外竹影亂晃。
見妻子蹙眉，又慌忙壓低嗓門
“我是說，這名字好！就像咱家那壇老梅子酒，剛入口酸，回味才甜。“
夏若星突然從凳子上彈起來，辮梢掃過糖水譜。
“阿娘的字寫得好，明兒個讓阿爹刨塊榆木板，您題上店名掛在門口！“
沈翠云沒應聲，只將藍布包重新裹好。
穆南嘉卻瞧見她系包袱的手指在微微發抖——那分明是常年浸在冷水里落下的風濕。
“還有個事。“
夏鐵柱突然蹲到墻角，從樟木箱夾層又摸出個粗陶罐。揭開封泥，竟倒出小堆銅錢
“早些年還沒成家，就攢的私房錢，給鋪子置辦家什用。“
沈翠云“噗嗤“笑出聲，眼角的細紋像糖水劃開的漣漪。
“原來你那些年總說丟錢，是藏在這兒了？“
夜風穿堂而過，帶著后山野桂的香氣。
穆南嘉望著燈下三人模糊的剪影，忽然覺得那本糖水譜的桂花香，或許就來自這樣無數個平凡的夜晚。
她悄悄把“知味軒“三個字寫在掌心，墨跡暈開成溫暖的印記。
夏鐵柱撓了撓頭，銅錢在桌上叮當作響。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轉身從灶臺后頭拎出個竹簍：“差點忘了這個！“
掀開蓋子，里頭竟是滿滿一簍曬干的桂花，金燦燦的，香氣撲鼻。
“去年秋天摘的，“他咧嘴一笑，露出幾顆歪斜的牙，“想著萬一哪天用得著。“
沈翠云怔了怔，隨即眼眶微紅：“你倒會藏東西。“
夏若星湊過去，捏起一小撮桂花，輕輕一搓，細碎的花瓣便簌簌落下。她忽然靈機一動。
“阿娘，咱們的招牌糖水，不如就叫‘金桂釀’？用阿爹藏的桂花，配上您糖水譜里的方子！“
穆南嘉眼睛一亮：“這名字好！既雅致，又透著暖意。“
沈翠云低頭翻著糖水譜，指尖在某頁停住。
“正好，這兒有個古法桂花釀的方子，要配蜂蜜和糯米圓子……“
她頓了頓，抬頭看向丈夫，“鐵柱，明兒個你去趟鎮上，買些上好的蜂蜜回來。“
夏鐵柱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夜更深了，油燈的光暈染開一片暖黃。
四個人圍坐的身影映在墻上，像一幅溫馨的年畫。
穆南嘉忽然覺得，自己仿佛早已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她輕輕合上糖水譜，低聲道。
“那……咱們的‘知味軒’，就這么定了？“
夏鐵柱哈哈一笑：“定了！“
沈翠云溫柔點頭。
“明日就開始準備。“
夏若星興奮地拍手：“我要學做糖水！“
窗外，月光灑在院子里，照得那棵老桂樹影影綽綽。
微風拂過，仿佛已經帶來了未來糖水鋪子里的甜蜜香氣。
穆南嘉忽然伸手，輕輕按住夏若星躍躍欲試的手腕。
“星星，你得去學堂。“
“學堂？“
夏若星眨了眨眼，一臉茫然。
“那是什么？能吃嗎？“
沈翠云和夏鐵柱聞言同時抬頭，燭火在兩人眼中跳動。
穆南嘉從懷里掏出一張嶄新的報紙，小心翼翼地展開。
“這是城里新式學堂的招生告示。女子也能讀書識字，學算賬、學藥理......“
夏鐵柱的煙桿“啪嗒“掉在地上。
沈翠云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糖水譜的邊角，那里還沾著多年前的糖漬。
“可、可是......“
夏若星揪著衣角，聲音越來越小。
“村里張員外家的小姐，不都是關在繡樓里......“
“所以你要走出去。“
穆南嘉的聲音輕柔卻堅定。
“女子不一定是束之高樓的畫，也不一定是困在繡架上的蝶。“
她指尖輕點報刊上“女子學堂“四個字，墨跡在燭光下微微發亮：“你看，這世道正在變呢。“
夏若星怔怔地望著那張紙，忽然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在發燙。
她想起每次去鎮上時，總看見張員外家的小姐倚在繡樓窗口，像只精致的金絲雀。
可南嘉姐姐不一樣——她會算賬，會認字，甚至敢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實現著自己的夢。
穆南嘉把告示推到她面前
“等你學成了，回來幫我們把'知味軒'開遍十里八鄉。到時候，你寫的價目表一定比張員外家的對聯還氣派。“
夜風突然大了起來，吹得窗紙嘩嘩作響。
灶臺上的桂花香、墨香、還有木頭模具的清香，全都混在了一起。
夏鐵柱突然“嘿“地笑出聲，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女兒肩上。
“好！明兒爹給你削支新毛筆！“
沈翠云沒說話，只是把糖水譜往女兒那邊推了推。
借著燈光，夏若星看見扉頁那行“甘苦自知“旁邊，不知何時多了個小小的、糖漬畫成的星星。
老樟木箱上，那排鯉魚壽桃的木雕模具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仿佛也在為這個家的新打算而歡喜。
院外，不知誰家的狗吠了兩聲。更遠處，隱約傳來溪水流過石頭的聲響。
這個夜晚，注定要在每個人的心里，種下不一樣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