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膽小,受了驚嚇,實在不便出來與您說話。”
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小侄這就帶她回去靜養。至于今日之事……”
他目光如電,再次掃過陳建雄,
“希望世伯的‘嚴查’,能讓我看到督軍府的誠意和……效率。”
說完,他不再看陳建雄瞬間鐵青的臉,目光轉向了一直沉默旁觀的穆嵩梟。
從出現開始,穆嵩梟的目光就落在周時予懷中的穆南嘉身上,帶著一種深沉難辨的探究。
當周時予宣告“未過門的娘子”時,他握著烏木手杖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
此刻,當周時予抱著穆南嘉轉身面對他,穆南嘉因為姿勢調整,那被淚水浸濕、略顯凌亂的發絲下,小半張側臉和緊抿的、帶著倔強弧度的唇,以及那雙緊閉卻睫毛顫動、泄露著不安的眼睛,清晰地映入穆嵩梟的眼簾。
穆嵩梟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猛地收縮了一下!
像!太像了!
那眉眼間的輪廓,那倔強的神態……尤其是那雙眼睛的形狀和此刻脆弱中帶著堅韌的感覺……像極了他那位因小女丟失而得了多年癔癥的夫人年輕時的樣子!
也像極了他丟失多年、音訊全無的親生女兒幼時的模樣!
一股強烈的、如同電流般的悸動猛地竄過穆嵩梟的心頭!
他幾乎要失態地向前一步!但多年商海沉浮練就的定力讓他硬生生止住了腳步,只是握著烏木手杖的手背青筋暴起,泄露了他內心的滔天巨浪。
他死死地盯著穆南嘉的側臉,試圖看得更清楚些,但周時予高大的身影和那件寬大的西裝外套將她護得嚴嚴實實。
周時予敏銳地察覺到了穆嵩梟那瞬間的失態和過于專注的目光。
他不動聲色地將穆南嘉往懷里又護了護,微微側身,隔斷了穆嵩梟的視線,聲音依舊冷淡,但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穆會長。”
穆嵩梟猛地回神,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但出于先前的約定,他還是決定出手相助。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迅速恢復了商會會長應有的從容與沉穩,甚至還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長輩的溫和關切。
“周少帥,”
他微微頷首,聲音沉穩有力,目光卻依舊忍不住瞟向被周時予護得密不透風的穆南嘉,
“今日督軍府發生這等事,實在令人痛心。穆小姐受驚了,還望少帥好生安撫。”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臉色難看的陳建雄,適時地開口打圓場,聲音帶著一種調解的圓融:
“陳督軍,周少帥愛妻心切,言語急切了些,也是人之常情。今日之事,確實需要督軍府給周少帥和穆小姐一個明白的交代。不過,”
他話鋒一轉,語氣和緩,
“此地并非談話之所,穆小姐也急需靜養。不如先讓周少帥帶人回去?督軍府這邊,陳兄自會秉公處理,給各方一個滿意的答復。您說呢?”
穆嵩梟這番話,既給了周時予臺階,又明確支持了周時予要交代的訴求,同時以穆南嘉需要靜養為由,催促周時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還順帶提醒陳建雄必須“秉公處理”,可謂滴水不漏,老辣至極。
陳建雄臉色變幻,最終在穆嵩梟隱含壓力的目光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穆會長說的是。賢侄,你先帶侄媳回去,此事,伯父定給你一個說法!”
周時予深深地看了穆嵩梟一眼,對方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復雜情緒和打圓場的姿態,讓他心中劃過一絲疑慮,但此刻不是深究之時。
他不再多言,只對穆嵩梟和陳建雄微微頷首,抱著穆南嘉,在程隱和夏若星的護衛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督軍府那金碧輝煌、卻充滿齷齪算計的大門。
夜風帶著涼意吹來,吹不散周時予眉宇間的戾氣,也吹不散穆嵩梟心頭那如同野草般瘋長的、關于那張驚鴻一瞥側臉的驚疑與震撼。
一場宴會,以最不堪的方式落幕,卻悄然埋下了另一顆足以撼動未來的種子。
冰冷的車門隔絕了督軍府的喧囂與窺探。
周時予抱著穆南嘉坐進寬敞的車后座,動作依舊輕柔,但周身彌漫的低氣壓幾乎讓車內的空氣都凝固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柔軟的座椅上,剛想直起身轉去另一邊上車——
一只微涼卻帶著不容拒絕力道的手,倏然勾住了他的脖子!
穆南嘉微微仰著臉,那雙剛剛還盛滿脆弱淚水的眼眸,此刻清澈明亮,帶著一絲狡黠和探究,直直望進他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底。
“周時予,”
她聲音不高,卻帶著篤定,
“你在生氣。”
周時予的身體瞬間僵硬。頸項間傳來的微涼觸感和她近在咫尺的呼吸,讓他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垂眸看著她,深邃的眼底是尚未褪盡的冰冷怒火,還有更深沉的、幾乎要將他自己吞噬的懊悔與后怕。
“……是,我在生氣。”
他聲音低沉沙啞,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那怒火并非針對她此刻的舉動,而是——
生氣萬年前,在那至高神域,面對太淵殿主的威壓,他這只剛剛化形、力量微末的小狐貍,只能眼睜睜看著寂霜殿下獻祭己身,以身化道,護佑蒼生,他卻連一片衣角都抓不住,護不住!
生氣萬年后,在這凡塵俗世,他已是手握重兵的少帥,自認足以護她周全,卻在她踏入陷阱的短短片刻,差點讓她重蹈覆轍,再次遭受屈辱與傷害!今天是下藥,那明日是什么,……他竟然又差點護不住她!
這跨越萬年的無力感和深重的自責,如同毒藤纏繞著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
“……但不是對你。”
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試圖掙脫她勾住脖子的手。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自己眼底翻涌的萬年悲慟和此刻的脆弱會泄露分毫。
“啊?”
穆南嘉沒想到這人這么坦率,本以為要和他斡旋兩圈后,才會得到答案。
可當他緊抱著她時,緊繃的肌肉明顯告訴她,他在生氣,于是她沒來由的想哄哄他
她卻沒有松開手,反而微微用力,將他拉得更近。
她精致的臉龐上那點泫然欲泣的偽裝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點嬌蠻和探究的戲謔。
“怎么無關?”
她微微歪頭,紅唇輕啟,吐出的稱呼帶著刻意的綿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時予哥哥……”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在周時予耳邊炸響!他猛地抬眸,瞳孔驟縮,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她……怎么會突然這樣叫他?是巧合?還是……
穆南嘉仿佛沒看到他眼中的驚濤駭浪,自顧自地繼續道,語氣帶著點委屈巴巴的控訴:
“畢竟你剛剛給我的身份,是你那‘未過門的新婦’誒!我連拈酸吃醋的資格都沒有嗎?”
她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在他后頸的發根處輕輕摩挲了一下,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
“畢竟……”
她拖長了調子,眼神瞟向窗外燈火闌珊、飛速倒退的街道,像是在回憶什么,
“……有人可是‘時予哥哥’、‘時予哥哥’地登門造訪了呢,親熱得很。我這正牌‘新婦’,不得彰顯一下‘正宮氣派’,讓那些覬覦我‘夫君’的鶯鶯燕燕知難而退嗎?”
她說著“正宮氣派”,語氣卻帶著點撒嬌的意味,眼神亮晶晶地轉回來,帶著一絲邀功般的狡黠,等著他的反應。
周時予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拈酸吃醋”和“時予哥哥”的稱呼弄得心臟狂跳,萬年沉寂的心湖被投入巨石,激蕩不休。
看著她此刻生動狡黠的模樣,那瞬間的沖擊甚至壓過了怒火:
靠,殿下這樣好可愛!想親!想把她就地正法!讓她知道亂叫“哥哥”的下場!
這個念頭如同野火燎原,瞬間占據了他的腦海。
萬年的思念與失而復得的狂喜在胸腔里沖撞,幾乎要沖破理智的牢籠。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喉結劇烈滾動,強行壓下那股幾乎要將他焚毀的沖動。努力板起臉,找回剛才被沖散的怒火,試圖用嚴厲的語氣掩蓋內心的兵荒馬亂:
“……你明知道!”
他的聲音因為壓抑而顯得有些咬牙切齒,帶著后怕的余悸,
“你明知道陳晚檸不懷好意!明知道那杯酒或者那個休息室可能有陷阱!你還去!你還……你還順勢躺下!如果我沒及時趕到,如果鄭參謀那雜碎真的得手了!你想過后果嗎?!”
他越說越激動,眼底的血色再次翻涌,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座椅邊緣的真皮:
“你有沒有把你自己當回事兒!有沒有想過……”
有沒有想過我會瘋掉?后面這句,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穆南嘉被他捏著下巴,被迫仰著頭看他。
他眼底翻涌的擔憂、后怕和那幾乎要溢出來的關心,讓她心頭微暖,也讓她那點故意“作妖”的心思淡了些許。
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清澈的眸子里映著他緊繃的俊臉,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像一片羽毛拂過心尖:
“沒想過結果會怎么樣……”
她頓了頓,眼神變得無比認真和信賴,仿佛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但你說過,江嵐城有你罩著,我可以橫著走。怎么不算嗎?所以我記住了。而且有你在,我就放心。”
這句話很輕,輕得幾乎要被車窗外呼嘯的風聲蓋過。
卻像一道溫潤的暖流,精準無比地澆滅了周時予心頭最后一絲狂躁的怒火和萬年的冰寒。
所有的質問、所有的擔憂、所有的后怕,都在她這句毫無保留的信任面前,土崩瓦解。
是啊,他在。
他拼盡全力,終于趕到了。這一次,他護住了她。
即使過程驚險萬分,但結果……她在他的懷里,安然無恙。
周時予緊繃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放松下來,捏著她下巴的手指也松開了力道,指腹下意識地在她光滑的肌膚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冰霜消融,翻涌起復雜難辨的情緒,有失而復得的慶幸,有被她全然信任的熨帖,還有一絲……被她輕易哄好的無奈和寵溺。
穆南嘉敏銳地捕捉到他情緒的變化,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狡黠靈動的笑意,帶著點小小的得意:
“還有,”
她眨了眨眼,
“我們的戲,不是很精彩嗎?禍國妖姬引得少帥沖冠一怒,當眾宣告主權,手刃宵小……這效果,可比原計劃震撼多了吧?陳晚檸那臉色,嘖嘖……”
看著她這副“計謀得逞”、“邀功請賞”的小模樣,想到她剛才在房間里那番驚心動魄的“表演”和此刻的輕松,周時予心頭那點無奈瞬間被一種又好氣又好笑的情緒取代。
“……你!”
他真是拿她沒辦法!明明知道她是在故意哄他,在轉移話題,在炫耀她的“戰果”。
可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聽著她輕快的語調,想到她身處險境時那份對自己的全然信任……
他所有的脾氣都化作了無聲的嘆息和心底最柔軟的觸動。
他最終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包含了太多她此刻尚不能完全理解的情緒——
有無奈,有縱容,有后怕未消的心悸,更有一種跨越了漫長時光、失而復得后只想將她緊緊鎖在懷中的深沉眷戀。
他抬手,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擦過她眼尾可能殘留的、偽裝用的濕意,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然后,他不再看她那帶著“勝利”笑容的臉龐,轉身利落地從另一邊上了車,沉聲對副官道:
“開車,回家。”
車子平穩地駛離。
穆南嘉靠在柔軟的真皮座椅上,側頭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夜景,嘴角還噙著那抹得逞的笑意,但心底卻劃過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異樣。
剛才周時予看她的那個眼神……好奇怪,好像穿越了無盡的時光,藏著太多她看不懂的東西。
還有那句“時予哥哥”……她為什么會脫口而出?感覺……莫名的熟悉,又帶著點心悸的酸澀。
她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剛才被他指腹擦過的眼尾,那里仿佛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
周時予坐在她身側,閉目養神,看似平靜。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顆沉寂了萬年的心,正因為身邊人的存在和她那句“有你在,我就放心”,而劇烈地、溫暖地跳動著。
尾巴……差一點又要不受控制地冒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