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出身與蘇洛相似的人,榮歸之時往往對過往極為忌憚,輕則不愿提及,重則竭力抹除。此是人心常情,難以避免的事情,就算是修行者,也少有能修行得心性闊達到能不計前塵過往。
比如當日的葉楚,就極為在意自己曾是一名仆役,再回去時極度張揚,只為掩其內心之虛偽。
相比之下,蘇洛卻十分坦然。
當場之中眾多弟子,即使是出日峰、天日峰的人,也不禁在吃驚之余深感欽佩。
這與峰爭無關,只是任何一名修行者都能從中領會到一種修行的境界。毫無疑問,心無旁騖盡可能地摒除執念,是走向修行高處的一種微妙境界,這種修行的境界,許多人都明白,并且心向往之,卻不能至。
蘇洛能。
于是許多人心中都在慨嘆:此人能一躍成為道學二代弟子,果真是有重要的道理。
蘇洛已經起身,向王庭之下走去。自始自終,他并未去看一旁梅龍的變化,只是走出兩步后,頭也不回說道:“對大天日符詔的參拜是在明日正午,我會在那之前回到王城中。”
“無妨,蘇師弟盡管去。”身后梅龍灑脫說道。蘇洛無法注意到,梅龍說罷便微低著頭,舉杯飲酒,眼底有滿意之色掠過。
大盛王朝上下將有一個對梅龍攜帶來的天日道學象征——大天日符詔進行參拜的儀式,時辰定在明日正午時候,大日正當中天之際。
而在此之前,蘇洛并不打算回來。
在云霄飛車上這些時日,他雖然有冥想修行,通過斗神更有特別的收獲,但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一直不能將帝女升仙圖取出,用自己的方式冥想修行。
他需要一些沒有目光關注的時間。
蘇洛走下王庭高臺,正庭中歌舞已歇,他從眾弟子間走過,席間的月蕭寒自然立刻起身離席,他是必然要隨同蘇洛的。
似是有片刻間的猶豫,挨近著坐的李剛、李勛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忽地也都起身,有些忐忑地看蘇洛一眼。
蘇洛有些驚訝,卻仍微笑頷首,于是兩人心中皆定,抬步跟在月蕭寒身后,隨著蘇洛一同向外走去。
蘇洛走過人群中出日峰弟子所在的區域,他路過默坐于案后的紅衣少女身前。
他沿途走過之處,無論是出日峰、落日峰還是天日峰的弟子,無論是否情愿,都不得不微俯首致禮。
當蘇洛走到蘇蓉身前時,蘇蓉感到無比痛苦,她從內心深處不愿意向眼前的人低頭,幸而,蘇洛溫煦的聲音免去了她的內心糾結。
“你家的人,我沒有見的必要,當然,你和你家的人也不用想得太多。”
他說完后即舉步走去,十分從容。
你家的人。
不用想得太多。
蘇洛表達出許多含義,蘇蓉全部能夠理解。她無法剖析自己此刻的心情和思緒,只能目送蘇洛帶著三人離開王庭。
……
……
李勛的臉上充滿叫做崇敬的光彩,他想象著一名世俗中的豪門奴仆,最終走到天日道學二代弟子的地步,那該是何等樣傳奇精彩的故事?
他在腦海中將這些傳奇和精彩自行補充圓滿,于是那種崇敬的情緒越發濃烈。
至于從前的過節,早已被他拋去云霄之上。
他們一行四人走在盛都的長街上。
這是世俗中的街道,與天日道學里學宮道場的通兌殿、同道殿等發揮著相似的作用,卻又有著截然不同。
在天日上使降臨并且有盛大“神跡”顯現之后,盛都又恢復如常。偌大的盛都有上百條街道,縱橫交錯,即使是這座城中的居民,也少有能完全分辨記得,但蘇洛卻能做到基本上記得。
因為,他昔年還是乞兒時,曾走遍這座城池的大街小巷。
他尤其知道,這座城中哪些地方是窮人的煉獄,哪些地方是富人的仙境,哪些地方則居住著最有可能乞討得到食物或錢財的處于窮困與富裕之間的那一類人。
他當然也知道,這座城中什么地方可以尋找得到美味。
一行四人在盛都的某條小街道旁站著,看著一支蒼老的手挾住一雙奇長的筷子,異常靈活地在沸騰的油鍋中翻動,于是捏好的面魚兒飛快鼓脹,在沸油中穿梭,活像是真的魚兒。
月蕭寒皺著眉頭問道:“真得要吃這種東西?”
這種食物無論怎樣看,都不存在半點美味的可能——對于修行者而言。同樣對于修行者而言,它濃重的油脂和制作者手上以及制作過程中的各種污物,也并不足以帶來危害。
“當然。”
蘇洛果斷答道。
不但他想要吃,他更是已經取出一枚藏虛符,他還要帶上更多,回去讓小師姐雒秀秀品嘗。
做炸面魚兒的老人將沸油中滿滿一層炸好的面魚兒撈出,放在一只竹篾編織的筐中,蘇洛已有些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捏住一只面魚兒,放入口中,嚼出嘎吱脆響。
他臉上流露滿足神情。
從前的時候,這樣一筐炸面魚兒要三個銅子,他在蘇家為奴一個月的例錢,也只夠吃三次炸面魚兒,所以他半年才會趁機出來吃一次。
“三個銅子……”蘇洛忽然想到三個銅子的問題,不由微怔開口。
因為他雖然早不是昔日的自己,但此時的他,卻的確拿不出三個大盛王朝最低一級的貨幣,銅子。
他一時有些尷尬,張口正要說話,那炸面魚兒的老人已面上堆起笑容,小心殷切說道:“幾位廟里的大師盡管用,這是小人的榮幸,哪里敢要大師的銅子?”
“大師?廟里的大師?”
蘇洛倏然一怔,“老人家,這是什么意思?”
老人詫異道:“幾位不是廟里的大師么?”他目光落在蘇洛等人道衣上,露出疑惑之色。
“廟里?莫非是天書廟?”蘇洛也露疑色。盛都最著名的山,當然是落雷山,最著名的廟,當然是天書廟。
事實上,廟宇這種東西在世俗里并不多見,一般提到“廟”,往往指某一族的祖廟,是祭祀供奉之廟。
至于用以向神明獻祭的廟宇,則極罕見。至少,在天日道學御下四國地面上是這樣,因為在這片土地之上,能夠接受供奉,為萬姓所崇敬的,只能是天日道學。
其余一切所謂神明都不可能。
傳聞之中,在北方與西方的一些道學御下,倒是有不禁民眾信仰某些神明,可以興建廟宇,供奉香火的。
而盛都之外落雷山上的天書廟,則有所特別。這座天書廟,不是向任何一尊天地間的神明獻祭,而只是傳承一段關于落雷山的傳說——
某日,天地如此寬廣,有雷霆落在中央,那雷霆之中,誕生一座山,山上一人,他手持天書,穿過世間,教化生靈,最終又在這山上乘雷霆而去,只是落下來那部天書。
于是有了落雷山,有了天書廟。
天書廟不知從何時有,早已破敗不堪,但時或也會被修繕,但總而言之,它就是落雷山半山腰上一座破落的舊廟……不,在蘇洛的記憶中,那只能算是一所四面來風上面漏雨的爛房子,廟不成廟,天書更不可能有。
“不是天書廟,還能是什么廟?”老人嘟嚷起來,知道蘇洛四人并非是廟里的“大師”,態度也自然變化,“三個銅子。”
蘇洛有些發愁,李剛卻反應機敏,目光逡巡,立刻在不遠處人群中發現有一行雄壯男子,看似也在閑逛,其實卻不然,于是他抬手向那幾人招動,果然,那一行人立刻恭敬過來,就要當街跪地施禮。
這些當然是大盛國主安排的人,說不定就是國主自己的親衛,或許里面有他的兒子也未可知。
李剛阻止對方跪下施禮,說道:“付……銅子。”
“是!”
三個銅子給了炸面魚兒的老人。
蘇洛在旁露出滿意笑容,沖李剛點了點頭。
他手中捏住一枚藏虛符,指尖輕輕叩擊,藏虛符上立即有一抹微茫掠出,只一閃便籠蓋住那一筐炸面魚兒。隨即,那筐炸面魚兒就失去了蹤跡:“這是我要帶回去,給我小師姐的。”
“呀……果然是廟里大師才有的神通!”老人登時大駭。
蘇洛本還想讓老人再炸一筐面魚兒來,自己四人邊走邊享用,因此只好作罷。他無奈失笑,當先離開這里,月蕭寒三人也連忙跟上。
為蘇洛付三個銅子的一行人立刻上前,不無冷厲地向炸面魚兒的老人道:“老丈,你先前不曾見過任何客人,知道么?”
老人更為震駭,驀地想到,今日不同往常,今日在盛都,可不止只有廟里的大師才是穿道衣的。
……
因為某些緣故,蘇洛預備的穿行盛都并為雒秀秀購置美食的計劃并不算太愉快。
然而他的藏虛符中仍然是有了炸面魚兒、炸串、盛華魚米羹、上火果子等等多達十多種在月蕭寒三人看來絕對和美味無關的美味。
盛都方圓以百里計,但對蘇洛四人而言并不要緊。他們在街道上漫步行走,那些受大盛國主指派跟隨侍候的人,便要拼了命地狂奔才能跟上。他們出盛都東城門時,也只才過去不到兩個時辰。
盛都城以東,出東城門向東北去十余里,就有一座山,山勢不高不陡,山巔也不超過百丈,山上植被稀疏,與“不毛”二字幾乎相近,所以即使是盛都民眾要出城踏青,也不會選擇這座山頭。
但這座山有一段傳說。
于是它便有了名氣,也有一個名字,叫做落雷山。
行至落雷山下時,已可見半山處那座廟。
天書廟。
站在山腳下的蘇洛神情有些奇異,一時立在當場。李勛終于壯起膽氣,問道:“蘇師伯,您曾經就是在這里么?”
蘇洛默然點頭。
于是李勛的目光越發充滿崇高的尊敬。
這是一座世俗中不毛的荒山,在荒山腳下,那些亂石之間,有一些簡陋的破爛棚屋,一些衣衫襤褸的乞丐進出其中——從這里到盛都東城墻根下,都是乞丐們的聚集地。
是的,蘇師伯就是從這里走出,最終成為天日道學的二代弟子,難道不值得崇敬?
的確值得。
蘇洛這時終于開口:“從前的時候,這里絕沒有這些人,不僅是上下山的人,也包括在這里聚集的盛都乞丐。”
他指著山腳至山腰那片建筑的山路,指著那山路上的人流,狐疑驚嘆說道:“以前,絕不會有人向那座破廟去,除了我……因為山下的乞丐也覺得那破廟太破,與露天而眠沒有區別。
但是現在,原本只有一所破屋子的廟,不僅被修過,更多出幾間屋子,山道上還有許多人上下不絕……”
蘇洛連連搖頭:“因為上下山的人多了,大概這里乞討的機會也多些,連聚集在此的乞丐也多了許多。
這究竟是為什么?”
月蕭寒回答他:“那就上去看看那座廟。”
蘇洛也露出好奇之色:“是的,確實應該去看一看,天書廟里有什么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