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完
三年來,時間在柳霞病房里凝固成了灰白色。
孟婉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窗外是又一個蕭瑟的深秋,梧桐葉打著旋兒墜落,像無聲的嘆息。
她握著母親枯瘦冰涼的手,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凸起的骨節。
最初的驚濤駭浪早已被磨平,只剩下深潭般的死寂。
她不再徒勞地呼喚,只是這樣坐著,用沉默的陪伴,對抗著無望的永恒。
沈闊的身影依舊準時出現,帶著昂貴的補湯或柳霞曾經喜愛的百合。
然而,那層名為“柳霞”和“過往”的堅冰,橫亙在兩人之間,寒意刺骨。
每一次“沈先生”與“孟婉”的客套稱呼,都在冰面上又鑿下一道更深的裂痕。
“孟婉。”他放下東西,聲音低沉如常,聽不出情緒。
“沈先生。”孟婉抬頭,回以一個近乎完美的、疏離而疲憊的淺笑。
她伸手接過他遞來的、毫無驚喜可言的檢查報告,低聲道:“謝謝。”
空氣凝滯,只有消毒水的氣味和監護儀的聲響在流淌。
沈闊站在一步之外,看著她低垂的側臉,看著她細致地為柳霞整理鬢角。
陽光穿過百葉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無法照亮那雙沉寂的眼眸深處。
他清晰地感受到,那句“不是你的錯”早已在時間的風化中,變成了橫亙在兩人之間無法逾越的天塹。
他走到窗邊,點燃一支煙,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沉郁如鐵的輪廓。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盤旋而上,卻無法驅散心底那片比療養院高墻更荒蕪的凍土。
他想,他和孟婉,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
隔著沉睡的柳霞,隔著無法消弭的愧疚,隔著這日復一日令人窒息的沉默。
復仇的終點,竟是更深沉的孤寂。
就在這時,一聲極其微弱、幾乎被監護儀淹沒的呻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驟然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孟婉猛地抬頭,身體瞬間繃直,難以置信地看向病床。
柳霞的睫毛,極其細微地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那雙緊閉了三年的眼睛,竟在孟婉狂跳的心鼓聲中,緩緩地、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渾濁的眼球茫然轉動,最終,那渙散的目光,奇跡般地、一點點聚焦在了孟婉淚流滿面的臉上。
“媽……媽媽?”孟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驚喜與滅頂的恐懼同時攫住了她。
她撲到床邊,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仿佛那是即將消散的流沙。
柳霞的嘴唇極其緩慢地翕動著:“小……婉……”
這微弱的氣音,對孟婉而言,不啻于天籟,她泣不成聲,只能拼命點頭。
沈闊掐滅了煙,幾步跨到床邊,深邃的眼中翻涌著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
他按下了緊急呼叫鈴。
柳霞的目光艱難地從女兒臉上移開,落在沈闊身上。
那雙剛剛蘇醒、依舊渾濁的眼睛里,竟浮現出一種異常柔和、異常清醒的光芒,仿佛這短暫的蘇醒,耗盡了殘存的所有生命力,只為完成最后的囑托。
她認出了他。
醫護人員涌入,檢查結果卻指向一個殘酷的事實——回光返照。
柳霞的生命體征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平穩”。
“小婉……沈闊……”柳霞的聲音依舊微弱,卻帶著穿透迷霧的清晰,“靠近些……”
孟婉和沈闊依言靠近。
柳霞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流連,最后定格在孟婉身上,充滿了無盡的慈愛與釋然。
“小婉……我的孩子……”她的聲音帶著奇異的平靜,“有件事……媽瞞了你……一輩子……”
孟婉的心猛地沉入谷底。
“你不是……孟家的孩子……”柳霞的每一個字都用盡了力氣,“你的親生父親……是宋……宋……”
一個塵封的姓氏被艱難吐出,柳霞的目光帶著歉意和如釋重負:“當年……是我對不起他……也對不起你……委屈你了……”
驚雷在孟婉腦中炸開,她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二十多年的認知被徹底顛覆。
柳霞的目光轉向沈闊,溫和而欣慰:“沈闊……孩子……小婉……常提起你……”
她的呼吸急促,卻努力維持連貫,“你……很好……我看得出來……你們……好好的……以后……要……攜手……往前走……”
這臨終的托付,像一道強光,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沈闊和孟婉之間厚重的冰層。
沈闊喉結滾動,望著那雙充滿懇求與祝福的眼睛,鄭重地、無聲地點了點頭。
說完這些,柳霞臉上浮現出卸下千斤重擔般的輕松,費力地轉動眼珠望向窗外金色的梧桐樹梢。
“小婉……我想……看看外面……看看……秋天……”
孟婉強忍著撕心裂肺的痛,哽咽應下:“好……媽,我推您出去……”
醫院后的小花園,秋陽正好。
孟婉推著輪椅,走得很慢。
柳霞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渾濁的眼中映著藍天金葉,臉上是徹底的釋然。
“真好……跟當年……一樣的秋天……”柳霞的聲音輕如風,“小婉……辛苦你了……孩子……”她冰涼的手覆在孟婉推著輪椅的手背上,“我的身體……我知道……就算沒有意外……也……撐不了多久了……”,她側頭看向女兒淚眼婆娑的臉,眼神慈愛而豁達,“小婉……放下吧……媽累了……該走了……”
“媽……”孟婉泣不成聲。
“放下……”柳霞的目光掠過不遠處的沈闊,帶著最后的確認與祝福。
她收回目光,嘴角牽起微弱而釋然的笑容:“我想……你父親了……那年秋天……我們……也是這樣……遇見的……真好……”
話音落下,覆蓋在孟婉手背上的枯手,無力地滑落。
那雙重見光明的眼睛,帶著對塵世的眷戀和對歸處的向往,永遠地闔上了。
一片金黃的梧桐葉,無聲飄落。
“媽——!”孟婉凄厲的悲鳴撕裂了秋日的寧靜,她跪倒在輪椅旁,緊緊抱住母親尚有余溫的身體,壓抑了三年的所有痛苦、委屈、連同身世巨變的沖擊,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爆發。
沈闊站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鎖鏈束縛。
他看著那個在陽光下崩潰慟哭的身影,心臟悶痛得無法呼吸。他垂在身側的手,指節捏得發白,幾度想要抬起,卻又在瞬間的遲疑后,緊緊攥成了拳。
最終,他只是沉默地站著,如同一道守護在巨大悲傷旁邊的黑色屏障。
柳霞的葬禮在壓抑的平靜中完成。
孟婉一身素黑,臉色慘白如紙,眼窩深陷紅腫,卻透著一股異樣的、近乎冷酷的沉靜。
她有條不紊地處理著一切,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精密儀器。
“媽……”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抱著那個裝著母親骨灰的、冰冷沉重的黑色絲絨盒子,“我帶您回家,回您和……父親相遇的那個小城。”
她轉過身。
陽光落在沈闊深色的西裝上,勾勒出冷硬的線條,也映亮了他眼底深處那抹難以言喻的沉重與疲憊,以及一絲因柳霞臨終囑托而悄然松動的東西。
他看著她,等待著那個疏離的“沈先生”。
孟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刻意回避,而是帶著一種剛剛經歷巨大風暴后的、近乎虛脫的平靜,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她深吸了一口氣,嘴唇微動,一個清晰的、不再有絲毫疏離客套的稱呼,清晰地吐了出來:“沈闊。”
這兩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在沈闊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層浪。
他深邃的眼眸驟然一縮,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久違的直呼其名擊中了心臟最柔軟也最堅硬的部分。
三年來,他第一次聽到她不再用那個冰冷的“沈先生”來稱呼他。
這簡單的名字,在此刻,在塵埃落定的巨大悲傷里,蘊含著難以言喻的重量——是托付,是轉折,或許,也是一絲極其微弱的、對未來的試探。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沒有立刻回應,只是深深地看著她,仿佛要確認這聲呼喚背后的真實含義。
孟婉迎著他的目光,沒有退縮,眼神里帶著疲憊,帶著悲傷,也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近乎孤注一擲的平靜。
她抱著骨灰盒,朝他走近一步。
“麻煩你,”她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定,“送我和媽媽,回家。”
沈闊的目光在她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又落在那冰冷的骨灰盒上。
他讀懂了她的意思。這不是客套的請求,這是對柳霞臨終囑托的回應,是斬斷過去枷鎖的第一步,也是她向他發出的、共同面對未來的第一個信號。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了幾秒,空氣仿佛被抽緊。
終于,沈闊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客氣”,只是用一個簡潔而有力的動作——側身,為她讓開通往停車場方向的路,同時伸出了手,不是去接骨灰盒,而是指向停在不遠處的那輛黑色轎車,動作沉穩而堅定。
“車在那邊。”他的聲音低沉依舊,卻似乎少了幾分冰封的寒意,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塵埃落定后的沉穩。
孟婉抱著母親的骨灰,抱著她過往的一切沉重與秘密,一步一步,朝著那輛象征著未知前路的黑色轎車走去。
沈闊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離,不再是之前那種刻意保持的疏離,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守護與同行。
車門打開,孟婉小心翼翼地抱著骨灰盒坐進副駕駛座,將它穩穩地放在自己腿上,雙手環抱。
沈闊為她關上車門,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室。
車子緩緩駛離。
孟婉側著頭,看著窗外飛逝的、逐漸染上鄉村風光的景色,淚水依舊無聲滑落。
沈闊專注地開著車,眼角的余光卻始終留意著身邊的女人和她懷中的骨灰盒。
車內依舊沉默,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隔閡感,似乎隨著那一聲“沈闊”和那指向未來的“回家”,被悄然撕開了一道縫隙。
陽光透過車窗,在孟婉懷中的骨灰盒上投下一小塊溫暖的光斑,也映亮了前路。
療養院的高墻、城市的喧囂、過往的恩怨,都被一點點拋在身后。
他們正駛向那座承載著柳霞最初愛與遺憾的小城,也駛向一個被秋陽籠罩、布滿迷霧卻也孕育著微弱新生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