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兩側(cè)的朱紅立柱在燈光下泛著暗啞的光澤,十二歲的方敘白躲在絳紫色的帷幕后面,手指緊緊攥著水袖邊緣,絲綢料子已經(jīng)被手心的汗水浸得微潮。
“小白,別咬嘴唇。”母親方蕓蹲下身來,指尖輕輕撫過她的下巴,“妝要花了。”
方敘白松開牙齒,下唇上立刻顯出一排細小的牙印。
她透過帷幕的縫隙往外看,臺下黑壓壓坐滿了人,最前排的貴賓席上,幾位白發(fā)老者正襟危坐,其中一位穿著深灰色中山裝的老人尤為醒目,銀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手邊放著一根烏木拐杖。
“媽,那是誰?”方敘白小聲問道,眼睛盯著那位氣度不凡的老人。
方蕓順著女兒的視線望去,臉色突然變了變,手上的化妝刷停在半空。“程家的老爺子,”她的聲音忽然輕得像一陣風,“沒想到他會來。”
方敘白還來不及問更多,舞臺監(jiān)督已經(jīng)貓著腰走過來:“方老師,還有五分鐘開場,讓小白準備吧。”
方蕓深吸一口氣,雙手捧住女兒的臉:“記住,上了臺你就是祝英臺,其他什么都不要想。”她的指尖微微發(fā)抖,卻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就像我們排練的那樣,好嗎?”
方敘白點點頭,頭上的珠釵隨著動作輕輕碰撞,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這是她第一次正式登臺表演越劇《梁祝》選段,雖然只是市文化館的公益演出,但對于學(xué)了六年戲曲的她來說,不亞于一場人生大考。
“下面有請戲曲新苗方敘白小朋友為我們帶來越劇《梁祝·十八相送》選段!”主持人的聲音透過音響傳來,臺下響起禮貌性的掌聲。
方敘白感覺心臟快要跳出喉嚨,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方蕓在她背后輕輕推了一把:“去吧,媽媽在側(cè)幕看著你。”
踏上舞臺的瞬間,刺眼的燈光直射下來,方敘白一時看不清臺下的觀眾。
她按照老師教的,先走到臺前向觀眾行禮,然后退到舞臺中央擺好起手式。
樂隊老師的胡琴聲響起,熟悉的旋律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
“梁兄啊——”方敘白一開口,清亮的童音在劇場里回蕩,她自己都吃了一驚,沒想到聲音能這么穩(wěn)。
隨著唱段的進行,她漸漸忘記了緊張,水袖翻飛間仿佛真的成了那個為情所困的祝英臺。
轉(zhuǎn)到舞臺右側(cè)時,她的視線不經(jīng)意掃過貴賓席,發(fā)現(xiàn)那位程老爺子正專注地看著她,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而在他身邊,一個穿著深藍色小西裝的男孩正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屏幕上閃爍的光映出一張輪廓分明的側(cè)臉。
那男孩看起來比她大兩三歲,濃密的眉毛下是一雙微微下垂的眼睛,此刻正因為手機上的什么內(nèi)容而撇著嘴,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方敘白一個走神,差點踩錯步點,趕緊收回視線專注于表演。
唱到“你我好比鴛鴦鳥”這句時,方敘白做了一個漂亮的轉(zhuǎn)身,水袖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
就在這時,她注意到那個男孩突然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舞臺,手機滑落到膝蓋上都沒察覺。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相接,男孩的眼睛在舞臺燈光映照下呈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琥珀色,像她收藏的那些玻璃彈珠。
方敘白慌忙移開目光,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接下來的表演她全靠肌肉記憶完成,腦子一片空白。
直到最后一個音落下,她才如夢初醒,機械地向觀眾鞠躬謝幕。
掌聲比開場時熱烈許多,方敘白看到程老爺子在輕輕鼓掌,而他身邊的男孩——現(xiàn)在他站了起來——正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盯著她,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笑容讓她耳根發(fā)燙,匆匆退回幕后。
“太棒了!”方蕓一把抱住女兒,聲音哽咽,“你一點錯都沒出,比排練時還好!”
方敘白把臉埋在母親懷里,聞著她身上熟悉的茉莉花香,這才真正放松下來。“媽,我看到程老爺子在鼓掌。”她小聲說。
方蕓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恢復(fù)如常:“那是你的表演打動了觀眾,與是誰無關(guān)。”
她幫女兒取下頭飾,動作比平時急促了些,“快去卸妝吧,一會兒還要參加謝幕。”
化妝間里還有其他小演員,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剛才的表演。
方敘白安靜地坐在角落,用卸妝棉一點點擦去臉上的油彩,腦海中卻不斷浮現(xiàn)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那個男孩是誰?為什么用那種眼神看她?
“方敘白,”舞臺監(jiān)督探頭進來,“程老爺子想見見你,在前臺貴賓室。”
化妝間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小朋友都驚訝地看著她。
方家在戲曲圈小有名氣,但能讓程家老爺子單獨接見,卻是意想不到的殊榮。
方蕓的臉色變得蒼白:“王導(dǎo),小白還要卸妝,而且...”
“方老師,”舞臺監(jiān)督壓低聲音,“程老親自點名,不好推辭啊。就幾分鐘,夸夸孩子而已。”
方敘白感到母親的手在她肩上收緊,又緩緩松開。“我陪你去。”方蕓最終說道,聲音里有一絲方敘白聽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貴賓室的門前站著一位穿黑色西裝的保鏢,見到她們微微頷首,輕輕推開門。
房間里,程老爺子坐在正中的紅木椅上,那個男孩站在他身側(cè),現(xiàn)在方敘白能看清他完整的模樣了——高挺的鼻梁,線條清晰的下頜,還有那雙在燈光下更顯通透的眼睛。
他比想象中要高,肩膀已經(jīng)顯出少年的輪廓,藍色西裝襯得膚色如玉。
“來了。”程老爺子笑著招手,聲音洪亮,“小姑娘,過來讓我仔細看看。”
方敘白乖巧地走上前,按照母親教的行了一個標準的戲曲禮。
“好,好!”程老爺子連連點頭,“方蕓,你女兒有你的神韻啊。這段《十八相送》,眼神、身段,活脫脫就是你當年的樣子。”
方蕓勉強笑了笑:“程老過獎了,小白還差得遠。”
“爺爺,這就是你常說的那個方阿姨嗎?”男孩突然開口,聲音已經(jīng)過了變聲期,帶著些許低沉的磁性。
程老爺子拍拍男孩的手背:“對,這就是方阿姨,當年你爸爸...咳,”他突然咳嗽一聲轉(zhuǎn)了話題,“這是我孫子程宴,今年十五,比你女兒大三歲。”
程宴。方敘白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悄悄抬眼看他,卻發(fā)現(xiàn)對方正毫不掩飾地打量著自己,嚇得趕緊低下頭。
“你的水袖功夫很特別,”程宴突然說,“轉(zhuǎn)身的時候像有風吹著一樣,怎么做到的?”
方敘白驚訝地抬頭,沒想到他會注意到這種細節(jié)。“是...是手腕的力量,”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不能光靠胳膊,要用這里...”她下意識地做了個手腕翻轉(zhuǎn)的動作。
程宴學(xué)著她的樣子動了動手腕,卻顯得很笨拙,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方敘白發(fā)現(xiàn)他笑起來時,左邊臉頰有個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沒那么難以接近了。
“小宴對傳統(tǒng)藝術(shù)一向沒興趣,”程老爺子驚奇地看著孫子,“今天倒是稀奇。”
程宴聳聳肩:“學(xué)校里戲曲鑒賞課要交報告而已。”但他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方敘白,目光中有種讓她坐立不安的好奇。
“小白學(xué)了幾年戲了?”程老爺子問道。
“六年了,從六歲開始。”方敘白回答。
“好,好,童子功最要緊。”程老爺子滿意地點頭,轉(zhuǎn)向方蕓,“方老師,這孩子有天分,好好培養(yǎng)。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方蕓的表情變得復(fù)雜:“謝謝程老關(guān)心,我們...過得去。”
房間里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微妙。程老爺子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那就不耽誤你們了。小宴,我們該走了,你爸爸還等著。”
程宴慢吞吞地跟在爺爺身后,臨出門前突然回頭:“你還會演別的嗎?除了這個梁祝?”
方敘白點點頭:“還會一些《紅樓夢》的選段,和《白蛇傳》...”
“程宴。”程老爺子在門口催促。
程宴從西裝內(nèi)袋掏出一張卡片塞給方敘白:“我們學(xué)校下個月有戲曲專場,你要是有興趣...”話沒說完就被爺爺拉走了,只留下一陣淡淡的薄荷香氣。
方敘白低頭看那張卡片,是一張印著燙金校名的學(xué)生證,上面寫著“臨江一中高中部程宴”,照片上的他一臉不情愿,卻依然英氣逼人。
“給我。”方蕓突然伸手拿過卡片,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小白,以后離程家人遠一點。”
“為什么?”方敘白不解地問,“他們看起來很欣賞我的表演啊。”
方蕓把卡片攥在手心里,指節(jié)發(fā)白:“有些事情...你還小不懂。記住媽媽的話就行。”她勉強笑了笑,“今天是你重要的日子,我們?nèi)コ阅阕钕矚g的冰淇淋慶祝,好嗎?”
回家的公交車上,方敘白靠在窗邊,腦海中不斷重放程宴看她的眼神。
母親坐在旁邊,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張學(xué)生證,目光望向窗外飛逝的景色,眼角有隱約的淚光。
那天晚上,方敘白在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鐵盒,里面裝滿母親年輕時的演出照和剪報。最下面壓著一張泛黃的節(jié)目單,上面印著“程氏集團三十周年慶典特邀演出:方蕓《梁祝》”,日期是十八年前。
而那張程宴的學(xué)生證,母親最終沒有還給她,也再沒提起。
方敘白踮起腳尖,將最后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掛上晾衣繩。初秋的陽光透過梧桐葉的間隙灑在院子里,把那件藍布衫照得透亮,像是舞臺上打的追光。
“媽,校服我晾好了!”她朝屋內(nèi)喊道,聲音在清晨的空氣中格外清亮。
屋內(nèi)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接著是方蕓略顯虛弱的聲音:“早飯在桌上,趁熱吃。今天開學(xué),別遲到了。”
方敘白三步并作兩步跑進屋,木質(zhì)地板發(fā)出吱呀的響聲。
這個他們住了十年的老房子處處透著歲月的痕跡——墻皮剝落的角落,被水漬暈染出花紋的天花板,還有那扇永遠關(guān)不嚴實的窗戶,風一吹就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一把走調(diào)的胡琴。
餐桌上的白粥冒著熱氣,旁邊的小碟子里放著半塊腐乳和幾根醬菜。
方敘白狼吞虎咽地吃完,抬頭看了眼掛在墻上的老式時鐘——七點二十,還有四十分鐘。
“媽,我走了!”她拎起書包,在門口頓了頓,“藥在廚房柜子上,別忘了吃。”
方蕓從里屋走出來,身上披著件舊毛衣。
五年來,母親的病時好時壞,原本圓潤的臉頰凹陷下去,眼角爬滿了細紋,唯有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等等,,她叫住女兒,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袋,“拿著這個。”
方敘白打開布袋,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銅制風鈴,鈴舌做成了一只展翅的蝴蝶形狀。“這是...”
“我年輕時用過的,”方蕓輕聲說,“據(jù)說能帶來好運。今天是你轉(zhuǎn)學(xué)第一天...”她沒說完,伸手替女兒理了理衣領(lǐng),動作輕柔得像在整理戲服。
方敘白鼻子一酸,趕緊低下頭把風鈴系在書包上:“謝謝媽,我會好好表現(xiàn)的。”
走出巷子口,方敘白忍不住又摸了摸那枚風鈴。五年前那場演出后,母親再沒提起過程家,那張學(xué)生證也像從未存在過一樣消失了。
但有時半夜醒來,她會看見母親坐在昏暗的燈光下,摩挲著一張老照片,背影瘦削得像一張紙。
17路公交車準時到站,方敘白跳上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書包上的風鈴隨著車身的晃動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引得旁邊幾個女生頻頻側(cè)目。
“那是戲曲學(xué)院附中的校徽吧?”一個扎馬尾的女生指了指方敘白胸前的徽章,“你是轉(zhuǎn)學(xué)生?”
方敘白點點頭:“今天第一天。”
“哇,那你一定是特長生吧?”馬尾女生眼睛一亮,“臨江一中很少有轉(zhuǎn)學(xué)生,除非特別優(yōu)秀。”
方敘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學(xué)越劇的,拿過幾個小獎。”
“怪不得氣質(zhì)這么好!”另一個戴眼鏡的女生插嘴,“我是高二(3)班的林小雨,她是張曉琪。你是哪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