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最后一節課是自習,程宴一直沒有回來。
方敘白收拾書包時,溫言走過來遞給她一張紙條:“李老師讓我轉交的,你的課程安排表。還有...”他壓低聲音,“歡迎加入戲曲社,我是掛名顧問,有任何問題可以找我。”
方敘白驚訝地抬頭:“你也...”
“傳統文化保護是學生會的職責,”溫言推了推眼鏡,笑得溫和,“對了,程宴沒給你添麻煩吧?他這人...有點難搞。”
方敘白搖搖頭:“沒有,他挺...好的。”
溫言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點點頭離開了。唐果湊過來:“溫言學長人超好的,成績年級前三,還是學生會副主席。據說程宴家里想讓他跟蘇曼聯姻,兩家人是世交。”
聯姻?這個詞聽起來如此古老,像是從戲曲里走出來的。方敘白突然想起母親警告她遠離程家時的表情,心中一緊。
放學路上,方敘白一個人慢慢走著。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風鈴隨著步伐發出清脆的聲響。轉過一個街角,一陣熟悉的引擎聲從身后傳來。
那輛紅色跑車緩緩停在她身邊,車窗降下,露出程宴的臉。
“上車,”他說,“我送你。”
方敘白僵在原地:“不用了,我坐公交...”
“這個點擠不上去的。”程宴探身推開副駕的門,“放心,不吃你。”
最終方敘白還是坐了進去。車內彌漫著淡淡的薄荷香氣,座椅是真皮的,觸感冰涼。程宴遞給她一個頭盔:“規矩。”
車子啟動的瞬間,方敘白下意識抓住了座位邊緣。程宴瞥了她一眼,嘴角微揚:“怕就抱住我。”
她沒有動,但當跑車加速沖出去時,慣性讓她不得不往前傾,額頭差點撞上前窗。程宴輕笑一聲,放慢了速度。
“為什么替我做決定?”方敘白突然問道,“戲曲社的事。”
程宴目視前方:“猜你會感興趣。”
“你對每個轉學生都這么'關心'嗎?”
這次程宴轉過頭來,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陽下像是融化的蜜糖:“只有頭上會戴鈴鐺的。”
方敘白的心跳突然亂了節奏。她低頭看著書包上的風鈴,想起母親今早說的話——“據說能帶來好運。”
或許,母親是對的。
周五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穿過藝術樓走廊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方敘白站在305排練廳門前,手指懸在空中,遲遲沒有敲下去。書包上的風鈴隨著她猶豫的動作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催促,又像是勸阻。
“我就知道你會來!”
門突然從里面打開,林小滿那張圓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不由分說地拉住方敘白的手腕將她拽了進去。
排練廳比想象中寬敞,三面墻都裝著落地鏡,木地板因常年使用而泛著溫潤的光澤。角落里堆放著各種戲曲道具——刀槍劍戟、折扇絹帕,還有幾個看起來年代久遠的戲箱。
讓方敘白意外的是,房間里已經坐了十幾個人,此刻齊刷刷地轉頭看向她,眼神中混合著好奇和期待。
“各位!”林小滿跳到場地中央,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隆重介紹我們戲曲社的新成員——方敘白同學!她媽媽是著名越劇演員方蕓!”
一陣低聲的驚嘆在人群中擴散開來。方敘白的耳根發燙,她沒想到林小滿會這樣介紹自己。她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卻撞上了一個堅實的胸膛。
“遲到了。”
低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帶著若有若無的薄荷氣息。
方敘白猛地轉身,程宴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她身后,依舊是那副懶散的模樣,黑色高領毛衣襯得他膚色如玉,領口處露出一截精致的鎖骨。
“你...你怎么在這?”方敘白結結巴巴地問。
程宴挑了挑眉:“我掛名副社長。”
“程學長是我們社的吉祥物!”林小滿笑嘻嘻地插嘴,“雖然從不參加訓練,但每次社團考核都是他找校長說情才保住我們的場地。”
方敘白詫異地看向程宴,后者聳了聳肩:“老爺子喜歡戲曲。”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而且這里安靜,適合睡覺。”
這個回答如此“程宴式”,讓方敘白忍不住彎了嘴角。
“敘白,要不要給大家展示一下?”林小滿雙手合十,眼睛亮晶晶的,“就一小段!”
房間里的其他人也跟著起哄。方敘白咬了咬下唇,目光掃過程宴——他正靠在鏡墻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臉上是一貫的漫不經心,但眼神卻專注地落在她身上。
“好吧,”她輕聲道,“就一小段。”
林小滿歡呼一聲,跑去翻道具箱:“要什么?水袖?折扇?還是...”
“空手就好。”方敘白放下書包,走到場地中央。
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她的眼神已經變了——不再是那個靦腆的轉學生,而是一個飽含深情的戲曲演員。
沒有音樂,沒有戲服,她清唱起《梁祝》中的經典選段。
聲音清亮如泉水,身段柔美似柳枝。當她做一個轉身動作時,手臂自然舒展,仿佛真的甩出了水袖,空氣中似乎有無形的綢緞在飛舞。
排練廳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方敘白完全沉浸在表演中,忘記了緊張,忘記了這是一次即興展示。
最后一個音落下,她緩緩收勢,這才發現自己的額頭已經沁出一層薄汗。
掌聲如雷般響起,林小滿激動得跳了起來:“太美了!我就知道!我們社有救了!”
方敘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視線卻不自覺地尋找程宴的反應。他還站在原地,姿勢沒變,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黑暗中突然被點亮的燭火。
“再來一段吧!”幾個社員喊道。
“今天先到這里。”程宴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方同學剛轉學,別太累著她。”
林小滿立刻會意:“對對對,敘白,你先休息。其他人,基本功訓練!”
人群散開,方敘白走到角落拿起自己的書包。程宴不知何時跟了過來,遞給她一瓶礦泉水:“嗓子還好?”
“嗯,謝謝。”方敘白接過水,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一股微小的電流似乎從接觸點竄上手臂。她急忙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掩飾自己的慌亂。
程宴靠在鏡墻上,低頭看著她:“你媽媽教得很好。”
“你懂越劇?”方敘白驚訝地抬頭。
“不懂。”程宴誠實地說,“但看得出好壞。”他頓了頓,“老爺子收藏了很多戲曲錄像,你媽媽的演出他都有。”
方敘白握緊水瓶:“我媽從來沒提過。”
程宴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方蕓老師...她還好嗎?”
這個問題他上次也問過。方敘白猶豫了一下:“她病了,慢性肺病。不是很嚴重,但需要長期吃藥。”她不知道為什么會對程宴說這些,也許是那雙眼睛里的關切太過真誠。
程宴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周末有個演出,要不要一起?”
“什么演出?”
“狂野的夏日盡頭。”程宴說出這個名字時,聲音里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熱度,“地下搖滾,你應該沒聽過。”
方敘白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他們!《午夜電車》、《玻璃海》,我都聽過!”她激動地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趕緊壓低聲音,“我媽不喜歡我聽這些...說太吵了。”
程宴的嘴角微微上揚:“所以,去嗎?周六晚上,老鋼廠。”
方敘白的心跳加速了。她從未去過現場演唱會,更別說是地下搖滾。母親肯定不同意,但是...
“我去。”她聽見自己說。
程宴點點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票遞給她:“七點,南門等。”說完,他直起身子,“我還有事,先走了。”
方敘白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低頭打量手中的票——是手寫的,字跡工整有力,右下角畫了一個小小的蝴蝶,和她書包上的風鈴形狀很像。
“哇哦。”林小滿不知何時湊了過來,“程學長親自邀請?你們什么關系啊?”
“沒什么關系。”方敘白慌忙把票塞進口袋,“就是...剛認識。”
林小滿做了個鬼臉:“程宴從不邀請人看演出,連蘇曼求了他半年都沒成功。”
她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去年有個高三學姐在畢業晚會上向他表白,你猜他說什么?'抱歉,我對人類不感興趣'!”
方敘白忍不住笑了:“他真的這么說?”
“千真萬確!”林小滿夸張地比劃著,“所以你是特別的,相信我。”
特別。這個詞在方敘白心里蕩起一圈漣漪。她想起五年前那個在臺下突然抬頭看她的男孩,和現在這個給她遞水、邀請她看演唱會的少年,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改變,又似乎從未改變。
訓練結束后,方敘白獨自走向校門。夕陽已經西沉,校園里的路燈次第亮起,在地面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轉過教學樓拐角,她看到溫言站在公告欄前,正在貼新的學生會通知。
“溫言學長。”她禮貌地打招呼。
溫言回過頭,眼鏡片后的眼睛彎成月牙:“方同學,戲曲社還適應嗎?”
“挺好的,大家都很熱情。”
溫言點點頭,猶豫了一下:“程宴...今天去社團了?”
方敘白心頭一跳:“嗯,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他很少參與社團活動。”溫言若有所思,“看來對你很重視。”
方敘白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轉移話題:“學長也喜歡戲曲嗎?”
“我爺爺是京劇票友。”溫言笑了笑,“對了,下周有校園藝術節的籌備會,作為戲曲社新成員,你也來參加吧?”
方敘白正要答應,一個尖銳的女聲從身后傳來:“喲,這不是我們的戲曲明星嗎?”
蘇曼帶著兩個女生走了過來,栗色卷發在腦后高高扎起,露出修長的脖頸。她上下打量著方敘白,目光最后停留在她書包上的風鈴:“真可愛,小學生才戴這種玩意兒吧?”
溫言皺了皺眉:“蘇曼,注意言辭。”
“開個玩笑嘛。”蘇曼撇撇嘴,突然湊近方敘白,“聽說程宴今天去戲曲社了?你們很熟?”
方敘白后退半步:“只是普通同學。”
“最好是這樣。”蘇曼瞇起眼睛,“程宴和我們是一個圈子的人,明白嗎?有些界限,不是你能跨過的。”
溫言擋在兩人之間:“夠了,蘇曼。方同學,我送你到校門口。”
走出蘇曼的聽力范圍,溫言低聲道:“別在意,蘇曼從小嬌生慣養,對程宴有點...執念。”
方敘白點點頭,心里卻像堵了一團棉花。蘇曼的話雖然刻薄,但道出了一個事實——她和程宴確實來自不同的世界。
回到家,方蕓正在廚房熬藥,苦澀的氣味彌漫在整個屋子里。方敘白放下書包,猶豫著要怎么開口說周六去看演唱會的事。
“小白,來幫媽媽嘗一下這個。”方蕓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方敘白走過去,看見母親正在熬一鍋梨湯。方蕓的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后,幾縷銀絲在燈光下格外顯眼。她舀了一小勺遞給女兒:“夠甜嗎?”
“剛好。”方敘白接過勺子,突然下定決心,“媽,周六學校有個活動...戲曲社的,我可能回來晚一點。”
方蕓頭也不抬:“幾點結束?我去接你。”
“不用!”方敘白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就在學校,很安全的...大概九點結束。”
方蕓這才抬起頭,目光如炬:“真的在學校?”
方敘白感到一陣心虛,但話已出口,只能硬著頭皮點頭。
方蕓沉默了一會兒,輕嘆一聲:“去吧,注意安全。”她轉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小布袋,“帶上這個。”
方敘白打開布袋,里面是一包潤喉糖:“這是...”
“你唱完戲總要吃這個,記得帶上。”方蕓的語氣柔和下來,“媽媽年輕時候也愛玩,只是...有些選擇,會影響一生。”她沒頭沒尾地說完,又低頭去攪動鍋里的梨湯。
方敘白握緊那包潤喉糖,胸口泛起一陣酸澀。她知道母親話里有話,卻不知道具體指向什么。
周六傍晚,方敘白站在穿衣鏡前,猶豫不決。她平時穿的都是樸素的校服或簡單的T恤牛仔褲,唯一一條裙子還是初中畢業時買的,現在已經有點短了。
最終她選了一件白色襯衫和深藍色背帶裙,把頭發扎成高高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
“我出門了!”她朝里屋喊道,“九點前回來!”
方蕓的咳嗽聲傳來:“路上小心。”
老鋼廠位于城西的舊工業區,紅磚建筑上爬滿了爬山虎,巨大的煙囪沉默地矗立在暮色中。
方敘白按照票上的指示來到南門,那里已經排起了長隊。人群大多是年輕人,穿著破洞牛仔褲和印有樂隊logo的T恤,頭發染成各種鮮艷的顏色。方敘白站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