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容溪
某天,也芝給容溪發:勻我十分鐘,有件事需要你排憂解難一下。
容溪秒回:你說。
最后肯定是不止十分鐘,聊了快半個小時,主要圍繞著也芝最近在接觸一個男生,在猶豫要不要繼續,猶豫的點在于她最近確實工作挺多的,每天到家吃完飯洗完澡精氣神只夠她刷刷短視頻,戴著耳機走兩步就該困了,實在是沒什么多余的心力容納別人的情緒,她甚至覺得自己一天出門十二三個小時,她連自己的情緒都麻木了,給別人也很不好,自己放著久了,總是有幾個節點要爆發的。
真的還要繼續下嗎,雖然現在也沒到什么地步上,但她不想要過幾年,大家回想起對方,要罵一句傻x。容溪一直在應她的話,蹦出幾句對啊,真的很累,上班確實,我現在也是。然后要說到他剛分手的事。很多個瞬間里,也芝都在慶幸,這么多年她都只讓容溪知道自己很喜歡他這一類長相,很喜歡他中學時期那張臉,而沒有告知他,她少女時期一些別的情愫。更好的消息,高中的時候起,也芝對他就沒什么太多情愫了,到了大學就是正常的朋友,到了現在,任誰來看,都是清清白白的朋友關系。
某年,也芝在容溪生日過了的第二天才想起來,昨天是他生日,而昨天容溪有給她發微信閑聊。發現自己忘了的那一刻,也芝給朋友發去消息,她說,蒼天,我終于忘記了容溪的生日,終于可以問心無愧地同他做朋友了,朋友回她真好,清清白白的真好。
真好。
出了期中的地理成績,地理老師不明白也芝這個班為什么考成這樣,于是忽然開始要上課查作業冊。
作業冊?噢,好像開學的時候提過一嘴,最開始的時候,也芝還是記得的,到后來,就一點都沒寫過。也芝起初還有些緊張,要查到自己時,當高明陶元甲都在地理老師失落的眼神里站起來,也芝偷瞟了一眼背后,余光能看見高明的一截衣服,于是她心安了不少。地理老師走到她旁邊,地理老師有點不相信,有點受傷有點難說地看著也芝:“你也沒寫?”不同于剛剛說高明,剛剛說高明的時候,地理老師講,班長都沒寫啊?難怪。
也芝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看四周,低著頭看著自己后半本空白的習題冊,定住了。
最后,班上二十多個人將近三十個人沒寫地理作業本被檢查出來讓站著,甚是壯觀。地理老師把手上的習題冊放在講臺上,她的臉紅紅的,她的臉總是紅紅的,嗓音不算細,人倒是一直很溫柔。她真是有些不敢相信,她半個學期沒查過作業,也沒怎么講過這本作業,居然就真的有半個班以上的人,沒寫過作業。下課鈴來得太及時了,讓烏泱泱站了半個班的學生沒站超過十分鐘就得以坐下。原本都讓地理老師叫到班級后排站著,你擠我,我擠你,鈴聲一響,又能三三兩兩地擁回座位。
人剛帶著一些沒寫作業被叫到后排去站著的羞恥心,和第一次被叫到后排站著但有很多人一起站著又顯得這件事其實沒什么的新鮮感還沒消散,班主任就匆匆趕來了。杜康又問了一遍:“半個班都沒寫地理作業?”
杜康又問:“班長都沒寫?高明,你怎么回事?”
也芝一點都不記得高明怎么回答的了,她剛慶幸了不到半秒自己不是班長,剛多想了不到半秒老師怎么只問高明難道是因為他成績最好別人都不重要還是說,說得下文腦子還沒完全蹦出來,就輪到自己了。杜康看著也芝:“你也沒寫?”他走下來,走到也芝和前桌中間那塊地,他隨手翻了幾個學生放著桌上的地理作業本,是本習題冊,他叫地理課代表:“來記下來,把剛剛站起來的都記下來。回去補作業。”也芝松出一口氣,以為這事就過去了,下一節課的上課鈴都打了,沒想,杜康走之前還戳了一把她腦門:“作業不寫!要補啊。”
也芝被杜康不重的力度戳得歪了一下頭,訕訕笑笑,看著杜康,下一節課的老師走了進來,臨了,杜康五官都擠出皺褶地瞪了她一眼。也芝心虛地目送班主任的離開。
當晚,她爹就走進了她的書桌。也芝也就是在這種時刻里,才能深刻體會到她和她爹在一個學校上班上課,她在學校里發生點風吹草動她爹都知道。
她爹:“你地理作業沒寫?”
也芝講,忘了。
是真忘了,地理老師似乎就在開學的前兩節課上提起過地理作業本,提起那本習題冊,她講到哪里做到哪里,答案也在他們自己手上,讓自己訂正,她也不檢查,她也不講評,久而久之,她就真忘了。她辯解:“高明都沒寫呢。”講得有點小聲,是有些怕給她媽聽到的,怕她媽等下又忽然炸毛了,如果只是說什么人家考多少分還是正常的,她真怕又像初一那樣忽然就扯到為什么要看他寫不寫。這句話的隱意,不過就是兩個人之間是不是有什么,她是不是對人家有點什么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心思。天地良心,她喜歡長得好看的,媽媽,我喜歡長得很好看的,像容溪那樣的好看。不過這個年紀,周遭的環境不對,她不好隨隨便便就說出來她喜歡容溪,她只能說她覺得容溪好看。長得太好看了,也是不好讓人說出來喜歡的。
今天罰站的時候容溪擦著她的身側走到后面,端著一本書。她極其短暫的一刻里,看見容溪白皙的手臂和上面并不突出的,隱隱有些起勢的血管,是青色的。她不好回頭直盯著人家站在哪,聽著后排一堆人窸窸窣窣像是布料摩擦,又像是躁動因子掩蓋其蹤的蹦跳感,難得地在這個班的陣營中劃分感覺到自己同他是在一個陣營里。那股沒寫作業被罰站的羞恥心,好像又淡了。
也芝是這樣的,她會羞恥,但要她有落在別人后面的羞恥想要趕上別人,趕超別人,這樣的自律和動力,她是沒有的。
羞恥歸羞恥,懶得做歸懶得做,提起要好好學習考年級第一這樣的心,只能說是有腦子中閃過,人坐到書桌前就要忘了的,或是帶著這樣的心,努力一晚上,頂天兩晚就結束。小的時候,她說自己要減肥,她爹笑著說,來拿個本子給你記一下,上次減肥堅持了兩天沒有,上上次......
地理作業差了半本要補,她爹順帶去問曉華的地理作業寫了嗎,曉華拿著自己的一沓東西從客廳走過去,她說,寫了。
“寫了好。”
“你看,曉華也寫了。”
寫唄,都寫唄。
距離她一個字作業都不想寫,還有整一年。
最近一兩個瞬間里,有一股無名的情緒總是突然涌上來,讓也芝以突然和媽媽爆發的口角為突破口沖出去,更多的時候,她會沒由來地覺得煩。
她要正式邁入自己的青春期了。
有時像花,有時像草,有時像人,有時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變成一股風去掀翻荒野的屋頂,去拂過居民樓下小貓的額頭,有時又覺得路過的狗看著都讓人心煩意亂。這時候還算好的,對人生尚有想象與憧憬,不像后來工作以后,她煩起來只盼望明天就有個巨大的天災,讓全人類一股腦的都沒了,再也不用卷這卷那,費個死勁才能掙到那么點夠活下去的錢。
小時候覺得人活著能有多難,長大了覺得,人實在是一種,太容易活著又太容易死了的東西。
地理作業還沒補幾頁,生物課就上到了人體生殖器官。對于一群正處于青春期開始的學生來說,這實在是來得剛剛好的一節課。那些隱晦的好奇,那些用躁動的嗓門故意引起注意的舉動,從這一年的某一刻起開始逐步有了答案。
生物書上的圖畫得很詳細,具體地指出了這部分叫什么,那部分叫什么,男性的生殖器叫什么,女性的生殖器叫什么。不久之前,也芝有次上生物課聽從老師的指令往后翻找教材上的作業答案時無意翻到過這一頁,后來,幾次有意或是無意,她翻到這一頁,對著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解剖圖看了好幾遍。究竟是誰把這兩個東西解剖開,逐層命名的呢。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奇,她也就看了那幾遍。好比今天的課上,大家都很安靜,沒有小說電視劇里的起哄,頂了天,是在生物老師詳解這里是海綿體這里叫什么時,后排傳來一聲口哨聲。
生物老師講,不要吵,這都是很正常的東西。
說完自己又笑了一下:“是很正常的。”
整個班松松散散地笑起來,整整齊齊。這一刻的氛圍似乎比剛剛正常多了,整個班里終于有了生氣。往后的課程又順利起來,該聽的聽,不愛聽的繼續不聽,該考的考,該松的松。
蒂和睪字,終于被十幾歲的人開始學會書寫。
這是很多年前的一刻,也是很多年的歷程里,江城三中每一年上到這一講都要學到的一節。
時光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