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兒一心還報我當天救母之恩，照顧起居飲食十分細致周到，我與她相伴著過生活，倒也清靜自在。

　　我每天也只能躺著，雖然能針對自己的傷勢給自己配湯藥、調膏方，但是當馨兒買回來草藥后，怎樣煎制怎樣調膏，都得我一點一點的細細講來，馨兒因一心想我快些好，人本身又聰明又細心，學得極快，我看她于醫藥一道極有天分又有興趣，順道也就給她講述起病理藥效來，她很是用心，艱難處就趕緊用筆記在小冊子上，我才知道她原也是讀過書的，只因家遭變故，才淪落為奴。

　　修養了幾日，我的手傷是徹底見好了，可腿終究是無法下地，還得需馨兒照顧，馨兒自是毫無怨言，只是我們手頭的錢實在不多，太守府雖還剩下些陳設擺件，終究是為了慕容沖的體面才沒有去變賣，馨兒除了日常照顧我，還得給人縫補漿洗做貼補，辛苦得不得了，我則十分過意不去，將我以往用許多珍貴藥材配制出來的有各種奇效的藥丸給了馨兒，讓她找城里最大的藥鋪出手。不出兩日經病患驗證這批藥丸果有奇效，一時間轟動全城，引得城中富豪競價追逐，終是因數量有限，很快也就停銷了，但也正因此，讓我狠賺了一筆，終于也能吃上些滋補有營養的食物了，給自己配藥，也敢趕名貴藥材下處方了。

　　如此一來，馨兒不用那么辛苦，只單一照顧我就行，我則更加不余遺力地教她醫術，預感到自己能留的時日已然不多，想至少得把藥理這部分給她弄通，這樣就算來不及讓她成才，至少抓藥煎藥沒什么問題，這亂世誰又說得準呢？萬一哪天沒有著落了，總能有一技傍身，不至于到那青燈古佛或者倚門賣笑的境地。

　　過了三日，韓延命人送來一口大箱子。

　　我打開看了一下，吐了一天。

　　里面是三雙腳六條腿，其中有一條腿腕上系著一根銀絲腳鏈，是我自己賞給瀝芬的銀絲，她拿去穿了腳鏈。

　　還有一只腳背上有一朵黑蓮刺青，聽聞黑蓮是拓拔族的圣花。

　　已可推斷出這六條斷腿是屬于哪三個人的了。

　　我的腿傷已好，嘗試著下床行走，倒是真的養好了，不過人也確實不能口無遮攔，容易一語成讖，我的腿骨斷裂處終究是因為續接不及時，導致右腿比左腿短了半寸，向內彎曲少許。

　　所以，我真的成了個“死瘸子”。

　　又過了七日，接到韓延來信，說慕容沖已攻占長安，不日稱帝，復燕。

　　平陽城的街頭巷尾也皆是慕容太守攻入長安的言論。

　　平民百姓只把此訊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多為渲染狀況何等焦灼兇險，慕容太守何等驍勇善戰，秦皇何等懦弱無能等等。

　　唯有些有識之士，對此戰事不置可否，更不乏有蹙眉搖頭者大發感慨，為天下又將四分五裂扼腕嘆息。

　　而我腦中浮現的則是火光沖天、尸山血海的畫面。

　　畢竟史書上提到，慕容沖入城以后，曾屠城三日。

　　當天，我就在城中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支攤開起義診。

　　遇到生活困苦者，我甚至倒貼藥費，若有急癥難癥，我甚至可以不眠不休。

　　希望這樣做多少能抵消些慕容沖犯下的罪業。

　　一個月后，我被接入長安。

　　雖然我早有心理準備，但是長安的寂寞蕭條如死水般的情狀還是震驚了我，記得去年我來時，明明還是一座人聲鼎沸繁花似錦的天子之都。

　　巍巍未央宮，天子坐明堂。

　　我是以貴人的身份被接入宮的。

　　隨著我一瘸一拐、艱難且緩慢地走在殿級之上，終于引來兩旁臣工的紛紛側目和竊竊私語。

　　慕容沖高高在上，離我跪拜的位置還很遠，我的目力亦無法觸及那冕簾之后的神態表情。

　　但我猜那大概是陰鷙且帶著幾分嫌棄的。

　　后面，我被安排在了昭陽舍。

　　當夜這位慕容新皇便來看望我。

　　殿舍才裝飾一新，想來也是為迎我歸來特地做的。

　　滿殿的朱幔紅燭，頗顯喜慶之色。

　　我與慕容沖對坐良久，終是無話。

　　他蒼白的面孔在我們面前這對龍鳳燭的明滅下陰晴不定，而他眼尾的一抹本來很魅惑的桃色卻早已變為血色。

　　殺的人太多時，便會有這種表象。

　　殺的人越多，心會越冷，會失去所有信任的人。

　　其實并不算失去，而是正式走上帝王之路時，你的心就只允許你相信一人，那就是你自己。

　　帝王之路，狹窄而崎嶇，往往也只容得下你自己一人。

　　但是我也真沒想過，與慕容沖會有這無話可說的一天。

　　尤其我們還如此相愛，且分開了這么久。

　　想想上次把我從旸田郡接出來的時候，我們是何等曖昧不清蜜里調油，像極了熱戀中難舍難分到處撒狗糧的小男女。

　　如今，我們依然年輕。

　　心態卻好像都老了五十歲。

　　像極了被生活的一地雞毛折磨得激情褪盡的老夫妻。

　　望著對方依然明媚鮮妍的面孔時，波瀾不興，只剩疲憊。

　　“你……的傷怎么樣了？”

　　終于還是慕容沖打破了沉默。

　　“早就好了。………………除了腿。”

　　“……”

　　“……”

　　“可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無論如何，我心目中的皇后人選始終是你？合婚庚帖上你還沒有簽名。”

　　又是可怕的沉寂。

　　良久，我終于很干巴地笑了一下：“自古以來，可沒有瘸腿的皇后吧！”

　　他突然楞在那里，表情難看到像是五官已經分了家。

　　又這樣對視片刻。

　　慕容沖喃喃道：“罷了。她自平陽歸來，就一直身子不好，你是個大夫，有空就去看看她吧！……朕不在意你的腿。”

　　他如此操作，我卻著實有些看不懂了：我當然知道“她”是誰，慕容沖明明知道我的腿因何而殘，又為何讓我去看望她，難道是想讓我救治她？說不在意我的腿，是想做端水大師嗎？——不在意我的腿，一意孤行地讓我當皇后，但只要我好拓跋苓落……所以……在他心里，其實更在意苓落了是嗎？前番送來的六條斷腿，實則已算是對我前面所受困苦的交代了嗎？

　　一剎那間，我的心好像在滴血，很痛。

　　慕容沖哪里能瞧出此時我心中的波濤洶涌，電光火石。

　　仍輕描淡寫道：“你若愿照料她一番也是她的造化，若不愿也就罷了。”

　　我幾乎是從牙縫中艱難地擠出了一個字：“好。”

　　慕容沖揮袖轉身，正要離去。

　　走了沒幾步，他停下，但是沒有回頭：“我姐姐，清河公主，她……已經墜崖身亡了，我……身邊只有你一個親人了，希望你不要再……”

　　“……只怕我也難陪您到最后。”

　　我用了“您”，已是和他徹底生分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是沒有回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