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子穎前去看望千久,卻見下女收拾著床榻。
她心生疑惑,趕忙問下女發生了何事,卻被告知千久已經押回了“槐九房”。
“可知何時去的?”戍子穎敏銳問。
“前幾刻,那時我與小月去送吃食,發現姑娘獨自起身來,小月便去扶她。姑娘瞧著尚好,下刻卻拿刀架在了小月的脖子上,也給我嚇了一跳。”
“你們可知道她的本事,怎敢貿然進去?”
“姑娘本就虛弱,若不食才是真出事。況且殿主和絕公子一直在外面守著,我們才敢進去,若真出了事,有他們在,只是沒想到……”
“沒事就好。現在小月如何了?”
“受了些驚嚇,已經回房睡下了,我這里收拾好,便去看她。”
“辛苦了。”戍子穎話落,便匆匆跑去“槐九房”,她到時,只見千久虛弱著,被捆縛在十字架上。
各色各樣之人逢刑獄之前,模樣都慘淡,千久亦是。但好在她還活著,戍子穎喘著氣,心里的巨石安然落下了。
牢室內,好幾張人臉鋪開。
凌隗、蒼負雪、白畫生都在。凌隗和蒼負雪對坐在木桌上,前者在左,后者為右。而白畫生無奈站在千久面前,瞧那樣子,應已對峙了一些時候。
他們看見戍子穎來,大概投去驚訝的目光。
“雪角不是說,霧師有事、先行離開了嗎?如何也趕來了!”
“我來看看千姑娘。”
戍子穎禮貌笑著,回視他們的目光,刻意避開蒼負雪,而蒼負雪只淺瞧她一眼,毫無動容。
戍子穎沒有向他們靠過去,只倚靠門墻站立,靜在一旁,圍觀這場大戲。而被縛十字架上的千久垂著眼,忍不住發出哼笑。
“來這做什么?看著我死嗎?”千久問,戍子穎只瞪了她一眼。
凌隗忽略千久的話,只對戍子穎彬彬有禮地開口,“我出言有差,霧師出了力,自然要知道因果前后,這時來,也不會錯過什么。”
“那謝過凌殿主了。”
“霧師且等片刻,千家主應要到了。”
“好。”戍子穎滿意地回答,先是笑著,隨即面色變得難看。她尋思過來,始終對蒼負雪的做法感到不滿,便不往他那方向看一眼。
千久身在局外,察言觀色。此時忍不住對著戍子穎發問:“怎么?面色如此難看,你說來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又都是女娘,可是心疼我?”
戍子穎默不作聲。
“你且說,如何不開心,趁我現在活著,還能幫你出出力。”千久小聲地說。
戍子穎白她一眼,無語凝噎。
“你管好你自己吧,你這一鬧,必死無疑,”戍子穎冷漠開口,“罷了,是我差了措辭,你本來就得死。你剛剛故意那么做,是為了見千家主吧。”
“猜對了,可他好意思當家主嗎?你把他叫過來,問問他,他自私小人,配得上一家之主的位置嗎?”千久咬牙切齒地說,目光如鷙鳥犀利。
“他會來的。”
“我現在倒是很好奇,你是個怎么樣的人。”
“不好說,但我們一定不是同路人。”
“也是,誰跟誰能一路呢?一路下黃泉才最妥當吧。我只想問你,我這么壞,你又是為什么救我?”
戍子穎悄然發愣,她也曾這樣問過自己。
或許是從舞娘那里知曉了千久身世的苦,知曉她與爹娘聚少離多的悲,又或許是自己共情,不愿讓她陌路究真,最后稀里糊涂地死。
她至少應該親耳聽到真相。無論真相是否是自己想要的,皆是一種解脫。
戍子穎推來心里的波濤,化出一面淡然的鏡子,回答千久:“你可以理解成,讓你生不如死。”
“是嗎?讓我到死也感激你嗎?你還真是口是心非。”
戍子穎聽到此處,饒有興趣,好奇反問:“感激倒不用。可這槐里雖錯綜復雜,卻四處有眼,藏不下人,千姑娘為什么不逃得遠遠的?非要在這受苦?”
千久嚴肅地盯了盯她,又將目光拋向蒼負雪,二人冰冷地對視著。
“你管得著嗎?”
戍子穎見狀,突然明白。
“哎,我說呢?這么一來我倒反應過來了,這里,有你的同門師兄、弒親仇人,還有亡命之敵,你也不舍得走。”
同門師兄——蒼負雪,弒親仇人——千少溫,亡命之敵——凌隗。
千久明顯不受激,而是偏頭對上她的臉,咬文嚼字地說:“這些算什么呢?我一直傾慕畫生公子,你難道不知道嗎?”
戍子穎甚覺訝異,只皺眉蹙額,說不出話來。她琢磨著,這我倒是不知曉。
屆時,殿士敲了門,凌隗看過去,是千少溫到了。他只眼神示意,千少溫便被允許進來。
千少溫進來時,瞧見這些臉,自然燃出怪異情緒,卻沒看千久。
“殿主,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不明白。”他故作好奇地問,但沒有任何懼怕之色,許是久久待客,磨練出了游刃有余的應付本領。
“千姑娘點名要見家主,她已經承認是她要殺你。”凌隗輕笑著,沒有拐彎抹角,而是直白回答。
千久見到千少溫,情緒立刻激動起來,兩手拉著鐵鏈往外掙脫,像一匹惡狼,欲飽餐一頓。
千少溫一直不愿直視她,也許是不敢。她咬牙切齒著,發著狠,殿士在一旁阻止她過激的行為,但對話還在繼續。
“那……那我為何來這里?我是不是應該快快離去,好找藏身之所?”千少客唯唯諾諾地摸著額,好像額頭真掛著汗一般,其實異常干旱。
“家主不必演戲。在這里她傷害不到你,不過家主,今日在此,我們可必須把事情說清楚。”
“什么事情?即是她殺我,那殿主處理就好了,我沒有……我沒有什么辦法處理。”千少溫始終不看千久一眼,好像知道兇手就是她。
“家主,不要糊弄我,”凌隗似笑非笑地說著話,卻有命令的意思,“你們的過節我們也知曉個大半。”
“什么?”
“千家主,請將舞莊的大火說給我們聽聽吧。畢竟那里才埋葬著不為人知的真相。”戍子穎見千少溫裝傻充愣,實在耐不住性子,便在一旁插嘴。
千少溫聽到“大火”二字,像被點燃了情緒,突然失了莊嚴,大聲喊道:“我不知道什么大火。”
“你真的不知道嗎?”千久憤怒喊著,“你再說一遍。”空中翻滾著鐵鏈發出的明脆的聲音。
戍子穎在一旁皺眉,鄙視開口:“千家主,我曾試探過你,可你連自己的親人、自己的故鄉霜城都不敢認,我們憑什么再相信你?”
“我沒有否認,我不是那個意思,”千少溫盯了盯戍子穎,喃喃解釋,“我只是不想讓你們找到她。”
“愚蠢,以為撒謊就能逃避死亡嗎?她有多想殺你,你最清楚,你以為你受得住幾次。”
“沒關系,我……我愿意補償她,我做什么都愿意。”他小聲說道,態度堅決。
可“補償”二字像刺一般扎進千久的血肉,她更加憤怒和痛苦,瘋狂質問:“你補償什么,你去死啊,你去死,你死啊,空有一身本領,卻什么也做不到。”
“對不起,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千少溫這才打開了心的閥門,掩著面,難受地落淚。
“你只告訴我,是不是你故意放的火?”千久厲聲問道,“若不是你,又為什么沒有救他們?”
“不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那場意外,一切太突然了,燒得太快了,他們全死了,再也不會活過來了。”
“太快了,我甚至以為你也……”
“怎么?我也死了嗎?我差點就如你所愿了。”
千少溫用衣袖擦拭著松弛的臉,表現出萬分的痛苦,千久盯著他,惡狠狠的目光沒有改變,反而變得更犀利。
“你不知道嗎?你當時就在里面,為什么不知道?那是我的爹娘,就被一把火燒沒了。你一句不知道就了事了?火來了,你在做什么?你在逃命。”她質問道。
千久激烈動著身子,那十字架仿佛要倒塌了一般,她憤怒地嚷著。
“你不是在里面嗎?為什么沒有救他們?你就是為了戲法殘害了兩條人命,你為什么這么狠毒?你回答我。”
她一吼,淚水嘩啦啦地流,像球一般滾到下巴,又墜到衣裳上。
“為什么你這么狠毒?你說話啊。”她整個人都像要翻出來了,手腕處已經顯出一陣爛紅。
千少溫躲著,絕望地嘆了一聲,始終沒有抬起頭,只默默灑著淚。
“對不起,我當時真的沒辦法進去,他們二人將我推出來,門抵得死死的,我根本進不去。火真不是我放的,是那只罪孽的貓。”
他哽咽著,卻是真情流露。
“它將油燈推翻了,火太大了,真的,我真的很想救他們,我從來沒有搶奪祖傳戲法,更不是為了自己出名。”
“我去之時,只有灰燼。根本沒有什么貓,只曉得假情假意的你無所作為。若真有貓,為什么其他人不知道?啊?你說,你撒謊!”千久大聲吼道,吼得撕心裂肺。
“那孽畜死了。它從后窗跳下去,就死了。”千少溫奮力解釋著,跌在地上,蓬頭垢面著,完全沒有此前的樣子。腦海里閃過一幀又一幀金黃的畫面。
他的弟弟妹妹尚坐在窗邊談話,大火如火蛇燒開,吞噬了他們的皮膚乃至生命。
他們抵著門,不讓自己的兄長進來冒險。
旁人瞧著千少溫憔悴的模樣,也能想出他是受了劇烈的打擊,那種難過無法偽裝和掩飾。
千久與千少溫瘋狂對峙之后,四周忽然歸于平靜,只有那扇小木窗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不像雨聲,更像孩提的哭聲。
千少溫冷靜了兩刻,狼狽地站起身,終于對上千久的眼,他伸出粗糙的手,試圖撫摸她的臉。
但千久反應強烈,他最終放棄了。
他哀聲說道:“千久,我知道你恨我,可戲法是你父親一定要我演出去的,他也一定要我活著。我們一直想將霜城的戲法推出去,讓更多人看見,這不光是為了錢財。”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只要你活著,然后自己選擇了死。”
“你……我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可這才是事實。”千少溫掩著面,努力擦拭臉色的淚水。
“呸,說得冠冕堂皇,我不會信你的話,我永遠不會相信你,你嘴里沒一句實話,你們都不要被他騙了。”她喊著,仿佛此刻在場的人才拉進故事里。
她真的太崩潰了,鐵鏈鉗著她,除了手部的傷,她肚子上的重疊刀口也賣力地拉扯著,反復滲出血。
她的面色一直泛著痛苦的痙攣。
但她崩潰得異常明顯,因為這個真相任誰無法接受。她為了父母,殺了很多人,最后卻知道他們都是無辜的,她心里應如刀絞一般。
千少溫舉著顫抖的手,往懷里捯飭,最后從衣裳內翻出一張成舊的黃蠟紙,里面透著微紅,像血字。
他試圖安慰她,卻敢怯生生地關懷道:“這里有你父母的一封信,我把它交給你,也算了了你的心愿。若你依然對我有仇,便再殺我一次,我絕不會再躲。”
“你還知道我殺了你一次,又怎會輕易繞過你?”千久停止了哭泣,努力控制著抽噎,只落下狠話,失望地看著窗外。
“我肯定會殺了你,可這是對的嗎?”千久喃喃自語,那樣子讓人心痛。
“畫生公子,這封信,就請你幫我念一下吧。”她小聲說道,帶著懇求的語氣,淚珠盈睫,繼而再次浸滿她小巧精致的臉。
白畫生還從悲戚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便聽到千久喊道。他先呆愣了一下,再禮貌上前,拿過千少溫手中的信。
千久瞧見白畫生那張熟悉的臉,頓時忍不住,更加委屈地哭著、哽咽著。
白畫生將她的頭從窗子的方向立過來,像是擁抱她,隨后笑著,溫柔地撫摸她的臉,又擦干了她的淚,安慰道:“別哭,再哭就不好看了。”
千久強忍著哭,可憐巴巴地撅著嘴,像個鼻涕蟲。“我不哭了,我不哭,我再也不會哭了。”
“先把她放下來,可以嗎?”白畫生轉而對凌隗說道,帶著懇求之意。
“好,先放下來吧。”凌隗回應,殿士便前來解開鐵鏈,千久一下癱軟,好在白畫生接住了她。
恰時,千久衣裳上的血七零八落地觸碰到白畫生的白衣之上,形成瑰花的形狀。
白畫生沒有顧忌,只隨她跌坐在地上,安撫好她,含情脈脈地將信朗讀出來。
“請任何人不要為我們的意外感到悲傷,亦不要相互怨恨。一切都是注定,如果怨恨,那我們的出生便是錯的。”
“我們想對長兄千少溫說,請謹記我們的夢,而不要再拘泥以往,真正的戲法應萬人空巷。”
“如果重來一次,我們希望我們的女兒千久永遠在我們身邊,我們會盡全力照顧她,以至于幸福。”
“至此,我們再無話可說。”
白畫生念完,在場所有人都深受感染,而這一切就如突如其來的雨一樣,不久便度過漫長,自然結束了。
窗上掛出一道血。
一切都被輕描淡寫成意外,而意外造就的悲劇,數千萬不止。一個悲劇撕扯無數人的悲劇,由新導舊,循環往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