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祥瑞
善和坊。
三聲梆子響在巷尾回蕩,燈下老匠人的眼皮越來越重,困乏的身子往側(cè)邊一歪,刻刀在布滿裂紋的手掌上立刻見了血,血珠隨著尖銳的疼痛爭先恐后地往外鉆,老匠人強撐著睜了眼。
“師父,當心!”
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去給老匠人打水醒神的學(xué)徒端著木盆疾步走進,慌張地把盆擱到地上,拉住老匠人受傷的手往旁邊挪了挪。
順著老匠人手上溝壑流下的血滴在了地上,老匠人身子一個激靈,瞌睡嚇跑了大半:“還好……還好……”
“您老先用涼水激一激神吧,”學(xué)徒把老人手上握著的刻刀和竹篾收到桌上,壓低聲音,“要是弄污了緞子,又免不了吃鞭子。”
老匠人遲緩地點點頭,扶著桌沿挪起僵硬酸麻的身子,把冰得骨頭疼的冷水往手上臉上潑。
“幾時了?”老匠人的聲音像是一口破風箱。
“子正了。”學(xué)徒用粗布帕子幫他擦干手,說話有氣無力:“我去給窗開條縫透氣。”
老匠人沉默地點點頭,用粗糲的手指揉了揉眼,拿起桌上的工具時輕嘆一口氣。
竹篾在老匠人掌下逐漸化成一只鶴的骨架,老人不時或揉搓或拍打自己的臉以保持清醒。
同樣幾夜沒能睡個整覺的學(xué)徒趿拉著腳步走回來坐下,給老匠人打著下手,壓著嗓子講:“咱們做完手頭這個好歹能歇上一時半刻的,我剛出去打水聽他們講,塔那邊又抬出去幾個倒下就起不來的。”
最近聽了太多遍類似消息的老匠人神情木然地從學(xué)徒手上接過膀胱氣囊,塞進巨鶴的腹腔。
眼前驟然一黑,老匠人隨著板凳咣當砸到了地上,失去意識前他只記得自己掙扎著要向后倒,千萬不能砸壞熬了不知多少個日夜才趕出來的“神鶴”。
模糊的神識最后停留的那一瞬,他感覺自己大約是砸壞了腦子生出幻覺,竟看到屋頂上有一雙靜靜窺視的眼。
蘇羨悄無聲息地直起身,身下破舊的屋內(nèi)傳來學(xué)徒焦急的呼喊,引來了不遠處昏昏欲睡的守衛(wèi)不滿地上前查看。
趁著計劃之外的混亂,蘇羨的身形比潛藏于夜色中的黑貓更矯捷,如一團黑影流動到了層層防守之外。
洛津封城已四日,江渙的人摸透了各處城門還有兩個重點把守處的巡邏規(guī)律,還在城外發(fā)現(xiàn)了一處亂葬崗,每夜都少不了從善和坊或棲鳳觀里拉出來裹著張破舊草席丟進去的尸體。
蘇羨突然就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祥瑞”,要用這么多人的命來填。
“夫人可看到了想看的?”
蘇羨剛一進屋,桌上的燭火倏然亮起,江渙披著外裳坐在桌前動作閑適地斟茶。
“看……看到了。”
被嚇了一跳的蘇羨看清桌前坐著的人松了口氣,走到他身旁坐下。
江渙將盛著溫水的杯子放到蘇羨面前:“潤潤嗓子。”
茶香氤氳,蘇羨喝了一口,卻沒嘗出什么味道:“是水?”
“夜已深,喝茶易損眠意。”江渙聲音柔和。
她順著茶香往他面前的杯中看去:“那你怎么還喝?”
“因為我要保持清醒等夫人回來。”
蘇羨冷不丁被喉嚨里還沒咽下去的水嗆了一下,他語氣平和,蘇羨卻覺得自己聽出幾分若有似無的哀怨來。
“咳咳……你可能不知道,我輕功很好,手里又有你們查出的路線布局,絕對不會有什么危險的。”蘇羨不確定那絲哀怨是錯覺還是事實,還是決定簡單解釋一下。
“我知道。”他嗓音淡淡,垂眼看著茶杯上方逸散的熱氣,“所以我在發(fā)現(xiàn)夫人準備的夜行衣后并未想著阻攔。”
蘇羨的眼睛出于訝異微微睜大:“原來你下午就知道了。”
“既然夫人目的已達成,就早些休息吧。”江渙攏了攏滑落的外裳,輕聲道。
他一如往常的溫和平靜,蘇羨卻不知為何生出些做壞事被抓包后的心虛,看著他的眼睛心里不斷有名為“不安”的細小氣泡泛起。
“你不聽聽我今晚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見他起身,蘇羨不大有底氣地問。
江渙的步子一頓:“明日再說也不遲。”
蘇羨揉著因休息不佳有些浮腫的眼睛醒來時,腦袋里還是一整夜夢中江渙嘴角下撇委屈巴巴看著她的樣子。
明明她也沒做什么傷天害理之事,江渙更是沒說什么,可她昨晚看著他從桌前離開的背影,不知為何就連睡覺都不得安寧。
蘇羨在書房找到正在練字的江渙,他依舊和風細雨般與她招呼,她的視線卻落在他眼下的淡淡青黑移不開眼。
“我昨晚見到了林鶴堂準備的‘祥瑞’,”蘇羨開口,“竹篾作骨,綢緞為皮,填滿火油的膀胱氣囊作為起飛的動力,再一層層鑲上染色的羽毛……”
“云隱今早已向我匯報。”江渙點頭,從手邊的一沓紙里抽出一張,“還有這個,這是神羽塔中的最近一直在準備的機關(guān),想來也與此事有關(guān)。”
蘇羨看著圖紙,內(nèi)心的煩亂卻壓不下去,總是忍不住悄悄打量江渙的表情。
“夫人有什么話想說?”
蘇羨抬眼凝視他半晌,肚子里的話說出口突然變了味:“你若是不開心最好直說,我可不喜歡猜來猜去。”
江渙平靜地回望,唇角彎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多謝夫人掛懷,我沒有不開心。”
“那樣最好。”
蘇羨不再看他,語氣悶悶。
江渙落筆的手幾不可查的一顫,在轉(zhuǎn)折處洇開一片多余的墨團。
他輕嘆一聲,緩緩開口喚她:“夫人。”
蘇羨應(yīng)聲抬頭,江渙半垂著眼睛看她:“我沒有不開心,只是有一事想請教夫人。”
“你說。”
“我要怎樣做,夫人才會信任我?”江渙的神情過分真誠。
“我沒有不信任你……”
蘇羨下意識反駁,對上他眼中的無奈后聲音不知怎的就弱了幾分。
“善和坊的情報我從未向夫人隱瞞,昨日云隱匯報已安排人潛入苦力隊伍中混進善和坊和棲鳳觀的事時夫人也在場。”
“夫人若是信任我,又何至于等我入睡后再獨自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