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羨挺了挺身子，拉開了脊背與江渙指尖的距離。

　　“那里也有傷嗎？我不記得了。”

　　江渙默默收回手，垂下眼簾不再看她。

　　何止是有，他想，不過是半個肩頭，他就看到了三兩道深淺不一的疤痕。那其余地方呢，他甚至不敢去想，是否也布滿時光都無法撫平的印記？

　　“干嘛這副表情？”

　　蘇羨已經重新穿好衣服，轉過身來就看到江渙頭微垂著，眉頭深皺，嘴唇緊抿。

　　她淺笑道：“以后應該不會受傷了。”

　　聽到她這般輕描淡寫，江渙也不知為何，被一股難以抑制的怒氣驅使著開口。

　　“夫人也會想以后嗎？”他的語氣有些冷，“我以為你腦子里從來不會出現這兩個字。”

　　“偶爾也會想一下，”蘇羨認真道，“比如這兩天無聊，我在路上一直想，護送你到靖國以后自己要做什么。”

　　江渙起伏的胸口靜止了一瞬：“那……夫人想好了嗎？”

　　“有一個大致的念頭。”

　　蘇羨說著，最近幾日一直在腦海中盤旋的念頭又冒了出來——殺了林鶴堂，那個微弱的聲音在腦中低語。

　　人在無聊時總容易想東想西，臨別時老趙說最后一句話的表情成了無聊旅程中出現頻率很高畫面。

　　他看上去帶著幾分憨，可是語氣卻很堅定：“我們沒多大本事，卻還是想做點什么。”

　　甚至連他身邊總是顯得畏縮怯懦的王栓子，也毫不猶豫地點頭稱是。

　　與他們不一樣，蘇羨現在滿身本事，卻也只是安于囿在或大或小的四方格子里，做些小打小鬧的事。

　　于是不知何時，她的腦海中鉆進了那條伊甸園中那條善于引誘人的蛇，每日盤踞在腦中對她講：“去刺殺林鶴堂吧。”

　　漠視和踐踏他人生命的人，活該被暴力結束性命。

　　他隨便一個指令，血洗了半個影刃閣，害得梅香還沒沒來得及好好看看世界就閉上了眼；又是他想滿足自己的野心，給大將軍扣一頂莫須有的罪名，又隨隨便便讓不計其數的百姓為可笑的祥瑞熬光了壽命。

　　災荒饑饉他不曾上心，把持朝政只想著粉飾太平，這樣的人本就死不足惜。

　　可是，另一個聲音輕聲發問：“就算殺了他又怎樣呢？”

　　已死之人不會因此復活，當權者死，陷入亂世不過是讓所有掙扎著過活的漂萍從一個地獄淪入另一個地獄，你并不能改變什么。

　　殺掉一個林鶴堂，總會有更多的張王趙李把這個世界折騰得百孔千瘡，人們只能在苦難中期盼著下一個能讓他們喘口氣的“明君”，日復一日。

　　蘇羨把腦海中糾纏成一團亂麻的思緒拋到一邊，扯了扯唇角：“反正還要趕一段時間的路，也許等我們到了靖國時我就想好了。”

　　江渙眼中短暫閃過的一點光亮重又暗淡下去：“夫人早點休息吧，我還有些事要出去。”

　　“夫人，我回來了！”

　　霜藜小跑著進了屋，卻發現蘇羨已經穿好了衣服，連她帶來的藥箱也已收拾整齊。

　　“夫人你的傷口……”

　　“已經包扎好了。”

　　霜藜看到蘇羨溫柔的笑，腦中閃過上樓時遇到的主子，瞪大了眼睛。

　　“夫人，是主子剛剛……”

　　見蘇羨點頭，她有些激動地捂著嘴，臉蛋漲紅。

　　霜藜的嘴角高高吊起，眼珠一轉，突然想到什么。

　　“奇怪，那怎么主子看起來滿臉寫著不開心。”

　　江渙回到大堂，一直等著的風翎正要和他繼續方才中斷的話題，就聽到從主子口中蹦出了一句罕見的話：“有酒嗎？”

　　“有，您是要給夫人……”

　　“是我要喝，替我取來。”

　　風翎呆呆地看著自家主子，掙扎片刻還是決定提醒：“可是您喝一杯就會醉，明天還要趕路，要不還是算了……”

　　江渙的眼神冷冷甩過來，風翎識趣地閉上了嘴，取了一壺酒來。

　　酒液匯成細流砸進杯中，久久難平，正似他此刻無法靜下來的思緒。

　　方才在屋中，有太多情緒一股腦涌入，讓他難以分辨清楚。他盯著杯中蕩漾的酒液，試圖剖析出堵在胸中讓他呼吸阻滯的棉團。

　　驚訝，心痛，自責，無力……種種情緒交雜，他吞下一口酒，辛辣劃過食道，他品出離開前最后那點隱秘的情緒是失落。

　　唇邊溢出輕笑，江渙覺得自己真是虛偽。

　　她從不考慮未來時他會為此擔憂生氣。可當他發現她也開始考慮未來，只是那明顯與他沒有關系時，他又情愿她最好永遠不要去想這些。

　　她為何能這樣輕松地提前去想別離。

　　胸口塞著的棉團吸了酒液漲得更大，原來說什么杜康解憂都是騙人的把戲。

　　他又從那些已成亂麻的情緒中抽出一根線頭，扯開來看上面寫著“恐懼”。

　　是啊，他指節發白，緊攥酒杯。他害怕她會離去，即使他一早就清楚這個結局。

　　江渙仰頭喝下第二杯酒，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

　　那些情緒并未消失，依舊摻雜成團，鼓鼓脹脹擠在胸腔里。

　　思緒開始滯澀，腦子里逐漸被一個問題占據，為什么她能這么輕松地提前就去想別離！

　　不遠處的桌旁，一直提心吊膽關注著情況的風翎皺眉看著自家主子豪邁地喝下兩杯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突然站了起來。

　　他的臉頰發紅，眼神迷離。

　　風翎心中暗道不妙，急忙前去攙扶，卻見江渙步伐還算穩健地繞開桌子，用眼神阻止了想要繼續上前的風翎，目標明確地往夫人的房間走去。

　　風翎嘴巴微張想要提醒，想到主子離開前瞪他的模樣，抿了抿唇閉上了嘴。

　　反正，在洛津時兩人就住在一起，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他自我安慰道。

　　“夫人——”

　　蘇羨聽到江渙的聲音有些不同尋常，拖著長長的尾音，感覺情況不太對。

　　他站在門口，凈白的皮膚透出微微的酡紅，眼眸中細碎的亮光比以往更甚。

　　高大頎長的身影就靜靜立在那里不動，本就多情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向她。

　　蘇羨上前走了兩步，他便向她伸出手，卻依舊站在原地，耐心地等著。

　　蘇羨無奈，牽住傻站在門口的人往里走，竹影見狀，悄悄退了出去。

　　“夫人——”

　　江渙又拖長聲音低低地喊她：“我有問題想要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