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裂痕
窗外,螢燈微弱的暖黃色躍動。屋內,已經熄燈陷入黑暗的床帳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談話聲。
“蘇姐姐,你睡了嗎?”
“怎么,你有心事睡不著?”
早就聽到沈時溪在一旁輾轉反側許久,蘇羨問道。
沈時溪一個骨碌翻過來,撐起身子看向蘇羨:“嗯,我有些害怕。”
“還擔心我會趁你睡著,把你一個人扔這里偷偷跑掉?”
“不是啦,”沈時溪罕見地說話吞吞吐吐,“我是害怕回去……倒也不是擔心受罰什么的,我沒怎么和爹娘分開過,還挺想他們。只是覺得就這樣回去后,什么都不會改變,一切還是老樣子,我便是白跑出來一遭。”
蘇羨看著她烏溜溜的眼睛,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
“其實,”沈時溪咬了咬嘴唇,“他之所以能這么快找到我,是因為從家溜出來時特意讓他看到,一路上也留了尾巴。”
沈時溪沒有說出那個名字,兩個人卻都很清楚她在說誰。
“你離家出走也是為了他吧。這么喜歡他,怎么還一見面就要吵架?”
不知是否因為月華溫潤,少女看起來也比白日里沉靜,她露出一個不大由衷的笑:“我們以前不這樣的。”
沈時溪第一次見凌昀是在十年前。
一日阿爹突然將人領回來,這個仿若從天而降的少年從此便在家中長住。
起初她不喜歡他的出現,這個熱情討巧又乖順知禮的家伙分走了阿爹很多關注。于是她總是又哭又鬧,試圖搶回來所有阿爹給他的東西。
他總是會笑著把那些塞進她手里,說:“妹妹喜歡拿去便是。”
爹娘便會笑著說她被嬌縱壞了,轉頭便會塞給他更多更好的東西。
阿爹私下同她說,凌昀是故人之子,要她不要待他那樣無禮。她卻想起府中下人討論的閑話:“該不會是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不然怎么對他那么好。”
沈時溪想,他們猜的大約是真的,不然怎么待他比她這個親生的還要好。阿爹還在騙她,說什么兩家是過命的交情。
她那時不懂什么過命的交情,只是對他的惡劣變本加厲。
即便她一日比一日過分,凌昀從來也是讓著她,直到她去搶他的玉佩,他說,抱歉,妹妹,這個真的不能給你。
第一次吃癟的沈時溪氣沖沖離開家去找好友,他們帶她去冰釣,卻不想她掉進了冰窟窿里。
冬日里刺骨的水迅速浸濕身上厚重的棉衣,帶著她沉沉地往下墜去。四肢抓不到著力點,恐慌就如同四周緊緊包裹著她的水無孔不入,那瞬間她連求救聲都發不出來。
在她隱約理解死亡的時刻,凌昀的臉出現在她面前。
再醒來時,是阿娘坐在床邊,抱著她又哭又笑,時而還要罵她兩句。等到抱頭痛哭的母女二人情緒終于平靜幾分,阿娘告訴她,凌昀為了救她差點沒了命。
沈時溪頭腦發懵地被帶去探望臥病在床的凌昀。
原來她以為被死亡攫住的漫長時刻,其實只是一瞬。
凌昀卻因為將她托上岸后沒了力氣,在冰水里泡了更久才被手忙腳亂的其他人救上來。他又在帶她回來后,講清了來龍去脈跟著忙了許久,才把凍得發硬的濕衣服換了下來,寒氣早已入體。
他的臉頰因高熱透出紅暈,中途醒來時,神志甚至還不大清醒,見到沈時溪卻笑了笑。
“你沒事就好,對不起。”
沈時溪還沒來得及問他道什么歉,只感覺手里被塞進了什么東西,凌昀便又昏睡過去。
低頭去看,她一開始沒能從他手里搶過來的玉佩靜靜躺在手心。
凌昀不知道,因為他的這個動作,害她被阿爹提著耳朵臭罵了一頓。
“我是少你吃還是少你穿了?你想要什么爹沒給你買,為何連他父母的遺物你都要搶來?趕緊去給他道歉,聽到沒有?”
在把玉佩還給凌昀時,沈時溪以為他又會像往常一樣笑著說什么妹妹喜歡便留下吧。但她看到的是他驚喜而有些小心翼翼地試探:“你真的不要了嗎?”
沈時溪后知后覺地感到良心不安,把玉佩塞回他手里:“不要不要不要,本姑娘什么好東西沒見過,只不過是逗逗你。”
在他珍而重之將玉佩收起的時候,她還是囁嚅著道了歉:“對不起。”
她沒再搶過他的東西,但他在收到什么時還是下意識先遞給她一份。
二人的關系越來越好,很多人打趣說,他們比親兄妹還親。
湖水幾度結冰,又被春風吹化,沈時溪和凌昀的心思也隨著個頭增長起來。
不知何時,她不愿意再聽人說他們是兄妹,也不愿意叫他阿兄。她逼著他改口叫她小字,聽到“央央”兩個字從他嘴里喊出,會有一種特別的欣喜。
她時常會對著他的背影發呆,卻又在看見他的笑容時,沒來由的生氣,可他只要說兩句話,就能輕而易舉逗她開心。
沈時溪想,他處處對我這樣好,應當也對我有意吧。
她提著自己做的香囊去找他,聽到阿爹說他年紀不小了,也該相看一些適齡的女子,她在窗下屏住呼吸,聽到他說:
“小侄孤身一人,蒙世伯收留教養,已是天大的恩情。這婚事……但聽世伯安排便是。”
他們的談話如同一道驚雷,劈碎了沈時溪自欺欺人的美夢,在兩人之間劈出了深深的裂痕。
凌昀又在她面前擺起了兄長架子,可他越是這樣劃清界限,她便越生氣。
凌昀說東,她偏往西;凌昀說危險,她就一定要去。
他們好像又回到了最初那個水火不容的狀態,只是凌昀不似當年那樣好脾氣,或者說,他在別人眼中依舊是那個熱情討巧的少年,卻在和她相處時變得容易生氣。
他會在她一次又一次的違逆中沉著臉喊她的名字。
“沈,時,溪——”
但說實話,她一點都不會因此覺得害怕而有所收斂。畢竟她與他相處了十年,而這十年的大部分時間里,他面對她都只會退讓,毫無威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