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的愉悅涌上心頭,奚午蔓起身離座,奔向窗邊。
窗戶緊閉,隔絕風雪。窗外,一片綺麗的光,從橋上升起,直入云霄,在空中綻開一朵朵繽紛的花。
「パッと光って咲いた」
奚午蔓聽見歌聲。
「花火を見ていた」
窗外窗內都沒有人唱歌。窗外的人在拍照、攝像,窗內的人坐在椅上,偏頭、看她。
煙花在那片星河。積雪融化。泉水叮咚。想象力催生春芽。
那完美時刻。
要命的完美時刻。
奚午蔓不動聲色,移開與蘇慎淵融到一起的視線,重新看向窗外,那煙花更燦爛了。
橋上的車輛都停下,前后保持著安全距離,有個身穿潔白婚紗的女人從一輛敞篷跑車上跳下來,懷里抱著一束巨大的白玫瑰。
女人大聲喊了一個男人的姓名,說:“跟我結婚!”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障礙。所有人與車輛自覺靠邊,為他們讓出幸福之路。
只要那個男人往前走十九步,只要他靠近那個女人,只要他回答一句:好。
或者,只要他稍稍張開手臂,那個女人就會奔向他。
只要他回身看她,她就會奔向他。
只要他停住腳步,她就會奔向他。
毫不猶豫。她毫不猶豫。
可是,他雙手插在羽絨服的口袋里,頭也不回,朝沒有她的方向走。
為什么他們不能是幸福的一對兒呢?
為什么他們不能緊緊相擁,在多年后共同回憶這晚的雪、煙花與玫瑰?
是那些人,是那些車,橫在他們之間。是嗎?
人群的歡呼變為驚呼。那穿白色婚紗的女人突然奔向護欄,白玫瑰緊隨她的婚紗裙擺,墜入河里。
奚午蔓倏忽感到呼吸困難,仿佛墜入水中的是她。
身體往前傾,雙手撐于窗臺,她大口吸氣,慢慢呼氣。
頭腦昏昏沉沉,幾近昏厥。她靠著墻,慢慢坐到地面。
感受到蘇慎淵掌心的溫暖,她緊緊抓住他的衣,說:“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在這里。”
“我們打算談談去橙鄉的事。”他說。
“去哪兒都好,隨便哪兒。”她聽見他平穩的心跳,情緒也慢慢平復。
“你現在看上去很需要醫生。”
“不要。”她松開他的衣,身體徹底軟下,癱在他懷里。
她真希望自己是一尊雕像,或者身邊那個人是雕像。最好他是雕像。她會愛他,會吻他,傾盡藝術家的熱情與生命。
藝術家女士與她的雕像先生,他們會是幸福的一對兒,她會緊緊擁抱他。
雪,煙火,玫瑰花。你聽。
“聽見了嗎?”她問。
“什么?”他輕輕托住她的肩。
“在下雪。”
“是。”
沉默。
奚午蔓閉上眼睛。假設自己是一尊雕像。
雕像小姐與她的蘇先生。
為什么非得有誰是雕像?為什么我們不能彼此相愛?
她緩緩睜開眼睛,看清嵌入墻體的門,看清門緩緩打開,開門的女人穿著白色粗跟短靴,一襲影青大衣,手臂上挎著一個很大的包,栗色頭發用發夾盤在腦后。
水西月。
“她怎么了?”水西月有些驚慌,忙跑近奚午蔓,抬手摸摸奚午蔓的額頭與臉蛋,問蘇慎淵,“她不需要醫生嗎?”
“她說不需要。”蘇慎淵答。
“她是不是被嚇到了?”水西月同蘇慎淵說話,手摸摸奚午蔓臉,又摸摸她的頭發,“剛剛有人跳河,救起來的時候已經不行了。看樣子她是嚇到了。”
水西月扶奚午蔓起身,見她又要往下倒,忙將她擁入懷里。
“不要怕。”水西月輕輕拍著奚午蔓的肩胛骨。
這溫柔的懲罰,這擊痛心靈的譴責。
淚水一下就流了出來,奚午蔓控制不住。
又擔心淚水濕了水西月的衣服,奚午蔓用力推開她,靠著窗臺。
水西月往后一個趔趄,好在沒有摔倒。
她震驚地盯了奚午蔓幾秒,轉而對蘇慎淵說幾句B國話,語速很快。
奚午蔓沒聽明白,只注意到水西月的眼神帶刺,刺得人的心鮮血淋漓。
水西月從包里取出一個文件夾,放在棋桌上,邁著輕盈快捷的步子離開。
門重新嵌回墻體,仿佛從未被推開。
對不起。話到嘴邊,出不了口。奚午蔓偏頭看著窗外,雪還在下,下得很大。
談話沒法再繼續。蘇慎淵送奚午蔓回到虛煙院子。
虛煙院子一號燈火通明,奚午承還沒回來。
傭人們永不停歇地打掃屋子,不知到底在為誰服務。比起奚午承,這棟別墅更像是他們服務的對象。
保持我的潔凈,要永遠夠體面。它如此說。
于是,他們為它投入金錢、人力以及各種資源。
畫室已被打掃干凈,絲毫看不出作畫時的狼藉,仿佛靠在窗邊的那幅畫是憑空出現的,是上帝動動手指,說,這里要有一個三爺爺,它就出現了。
根本無所謂那是誰,姓名也可有可無。
奚午蔓的視線只在那幅畫上有短暫的停留,很快被窗外射過兩束亮光吸引。
黑色轎車從一盞燈駛向另一盞燈,在入戶門前的階梯下停住。
“先生回來了。”女傭敲響畫室開著的門。
客廳有很微妙的動靜,傭人們在忙前忙后,沒有一個人說話,只匆忙地來來回回,搬著一個又一個款式相同的紅木箱。
奚午承坐在背窗的沙發上,整個人呈出疲態,像是連續高強度工作了七天七夜。
沒有酒氣。
他疲倦的視線落在奚午蔓臉上,奚午蔓向他走近,莫名被他身后的深深夜色所吸引。
窗戶是一個畫框,墨影是上帝動動手指就出現在那的,沒有人作畫留下的狼藉。
在那遠處,夜色是一片虛無。
奚午承的眼睛完全是一片死水,漆黑的瞳孔里面也許什么都有,也許什么都沒有。
奚午蔓坐到他身旁,為他解開領帶。再抬頭,不知他什么時候閉上了雙眼,似乎已經睡著。
她慢慢起身,試圖將領帶遞向不遠處的女傭。
“坐會兒。”奚午承的話音清晰。
奚午蔓慢慢坐回沙發上,將領帶在手中纏了幾圈。
“蘇慎淵跟你說什么了?”奚午承問。
“只說去橙鄉寫生的事。”奚午蔓答。
“你不想去?”
“沒。”
“那你為什么不高興?”
“沒有。只是有點困。”
奚午承狐疑地盯她片刻,閉上眼睛,稍揚手,說:“困就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