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孟諾瘦弱的身軀在劇烈顫抖。

　　“您太可怕了。”羅孟諾緩緩搖頭，嘴唇打顫，“您不但逼他，還要逼我。您在逼死我。你在逼死我。”

　　羅孟諾甩開奚午蔓的手，轉身就朝旁跑去。

　　跑了幾步，羅孟諾突然回頭，近乎癲狂：“你要逼死我！我會死給你看！”

　　她跑向人行道，卻在交叉口撞上一輛車。那輛沒減速的車一下就把她撞倒，直接碾過她的身體，疾馳遠去。

　　很多血。

　　奚午蔓沖上去，避免羅孟諾再遭受二次傷害。

　　“我不想死。”羅孟諾說了最后一句話，緊緊抓住奚午蔓衣服的手垂到地面，眼睛卻大大睜著，就像沒死一樣。

　　突然涌來很多人，警察、記者、圍觀群眾。奚午蔓被送回虛煙院子一號，那具尸體被黑色喪葬車運走。

　　一個無名小卒的死，起到警示全市司機注意行車安全的作用。

　　報紙上寫著“某冒失的年輕女子”，以她的死作案例，宣傳新出臺的交通法規。

　　一個人的死和A市冬季落下了雪沒有區別，地球照樣轉動，人們照常吃飯、忙碌。

　　奚午蔓忙著收集資料，關于J鎮的橙鄉，也忙著與A大的教授吃飯，了解他們的項目。

　　這次前往J鎮，奚午蔓會跟A大的師生一起。她對土壤、植物、昆蟲不感興趣，對農文旅融合與電商不感興趣，對秦教授口中的得意門生更不感興趣。

　　但她還是佯裝認真，那一個個姓名、一種種性格、一樣樣成就，全是耳旁風。

　　下午的座談會實在漫長，座談會后的晚宴，奚午蔓實在提不起任何興趣。

　　酒桌上盡是無聊的沒話找話，無聊的借酒攀比，無聊的自我吹噓，無聊的捧高踩低。

　　無聊。

　　一想到相互交錯的一雙又一雙手，一想到那些手中酒杯里的液體會灑到菜品上，奚午蔓就反胃。

　　學術界的翹楚同美食和服飾一樣，對奚午蔓沒有吸引力，但她還是參加了晚宴。

　　她打算離開時，看見秦喻章。

　　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錯覺，看見秦喻章的瞬間，她總覺得蘇慎淵也會出席晚宴。

　　意識到蘇慎淵不可能出現的時候，奚午蔓已被別的人與事吸引去注意力。

　　A大的博士生，秦教授的得意門生，奚午蔓不記得姓名，也沒注意他的臉。他個子不高，甚至可以說矮，皮膚跟頭發是相同的棕色，視力很好的黑色大眼睛很明亮。

　　而他，顯然不習慣穿藏青色正裝，亮漆皮鞋也不怎么合腳。

　　他端著酒杯，不知道怎樣的姿勢才最合乎禮儀。他拘謹得不像是參加一場普通的晚宴，而是一場關乎生死的面試。

　　別看他這樣畏畏縮縮得像是只習慣吃學校食堂的樣子，一旦給他機會讓他談擅長的領域，他會展現出某種極具感染力的自信，那源自對自身權威的信心。

　　他談吸血蝙蝠蛾，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向門外漢詳細講解蛾子對宿主的定位、特化的口器與抗凝機制，他講生態平衡與適應性進化機制，懸河瀉水。

　　“人類的進化，也是為了更好地適應。適應不同的生態環境、食物來源和社會結構，才能更好地生存。對進化造成影響的不只是自然選擇，還有文化和社會因素。”

　　他兩眼放光，亮晶晶的，就像光下的彩虹黑曜。

　　“我們會做早彌撒，會晚禱，我們相信必須行善積德，必須信仰這一種宗教，死后才能上天堂。而其實我們的捐贈不會增加上帝的榮光，只會充實牧師與長老們的榮耀。我們餓肚子不會感動上帝，只會讓修道士們的腸胃里裝更多山珍海味。”

　　“誠然，任何宗教任何派別都會有敗類，有人把宗教當作斂財的正當手段——”有人試圖打斷他。

　　他很快打斷打斷他的人，說：“宗教不是人類一出現就出現在人類社會的，只是因為人們需要宗教，需要一個上帝，于是有了為上帝的榮光而活這種規則。任何制度都是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而制定并被遵守，任何宗教教義也都跟制度規定沒有區別。”

　　他話音一落，立馬有人大聲反駁：“您大概只看見那些借宗教的名義斂財的敗類，您怎么不看看那些真正虔誠的信徒呢？您可以不信，您說地球是平的都行，但除了您的偏見，您有什么論證能證明上帝不存在嗎？”

　　“對某些人來說，宗教就是斂財的工具，這沒什么不對。就像您說的，有的人虔敬得很，宗教就是他們的精神鴉片，這也沒什么不對。都是一種生存的方式而已。”

　　“生存的方式？只要能更好地生活，就可以毫無道德底線？”

　　“如果沒有道德底線有益于生活，要道德底線做什么？”

　　“人可不是吸血蝙蝠蛾。”

　　“您這種話，我聽得夠多了，您自己說給自己聽聽就好。但如果您稍微有一點常識，就該知道，人跟吸血蝙蝠蛾，本質上沒有區別。”

　　這類問題涉及的范圍太廣，三生三世都談不完，且意義沉重，不太適合在這樣的場合久談。準確說，這樣的場合，不適合久談任何一件事。

　　誰要是把消遣的飯局當作自我展示的平臺，那將成為全場最大的樂子。

　　奚午蔓單純對那位博士生的說話方式感興趣，她喜歡他親和中那一本正經的韻味。

　　她總在他獨自待著的時候到他身旁，三言兩語就完全打開他的話匣子。

　　這是一個愉快的夜晚，奚午蔓的心情難得很好，并將這樣的好心情帶回虛煙院子。

　　女傭說，奚午承只早她十分鐘回家，在畫室等她。

　　畫室燈光明亮，畫布上的色彩與在白晝自然光線下時有不小的區別。奚午承正對那張三爺爺的臉，手中拿著煙，沒有吸，任煙慢慢燒，煙灰彎曲、冷卻、散在地板。

　　奚午蔓站到他左側，距他好幾步，沒打擾他的思考。

　　“你心情不錯。”奚午承把煙摁滅在窗邊花盆的土壤中，這才看她，“遇到什么人了？”

　　“秦教授的博士生。”她老實交代。

　　“你要去橙鄉多長時間？”奚午承的問題看似與之前的毫無關聯。

　　“春節前會回來。”

　　“我想，你遇到任何事，我會是你的第一聯系人。對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