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點淅淅瀝瀝，甚至看起來煙霧繚繞，南屏村煙柳畫橋，參差十萬人家。日照而出，日暮而歇，每至夜晚便十分寂靜。
宋引章是孤兒，寄居在地主家中，白日幫工，晚上描臨書法，次日便送到集市上去賣，偶爾也幫不識字的村民寫些書信，不計報酬。這個雨夜也同平常一樣，他穿一件粗藍布衣，坐于桌前臨寫《蘭亭集序》，正寫到“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一句，油燈忽然被風吹滅了。
“希望之前還備了幾盞……”他無奈地站起身，用力關了關門窗，在主人家施舍的紫木橫柜中翻找。宋引章身子骨很弱，才找了一會便有些乏力，但又惦念著字帖，擦了擦頭上滲出的汗液便繼續找油燈。
說來也怪。宋引章年方十六，待人接物溫和有禮，街坊鄰居見了無一不夸，長相也清秀出挑，文采更是斐然，就這么集優點于一身的人，竟然連續遭遇一系列變故，先是積攢了數年的工錢被一個跛腿的小偷偷光以至于沒有過路費參加遠在京城的科考，后是被一姑娘誣告偷菜，官府的人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了他四十大板。
他感到很迷茫，尤其在一盞燈都沒找到時。
“怎么會，上次王嬸給的那一盞也沒有了？”他鐘愛書法，縮衣節食都要買齊筆墨紙硯，以證自己的文人風骨，臨帖時常常太過專注，一不小心就會通宵達旦，油蠟的用量也是極大的。
宋引章嘆了口氣，眼下淚痣顯得他更加消瘦。沒有辦法，他實在太愛王羲之的字，便從床下掏出了他娘當年的陪葬品——是一只醒目箱子。他用細長纖細的手指解開繁復的鎖扣，只見一只本不該出現在這里的精致宮燈。他剛將它拿出來，便覺異香撲鼻。
“應該是皇宮里的款式……冒犯了”
他從未見過這么華美的燈具，但此時顧不得欣賞，忙將它擺到桌前，任火焰侵蝕它的引線。
他太執著于臨帖了，執起筆，蘸著墨，繼續仿著古人的字跡，絲毫沒有注意那宮燈燃燒后冒出的是淡紫色的煙霧。如有藥理知識的人一聞便知，那股異香有安神清心之效，常用于后宮娘娘的寢宮，配料昂貴。
約莫一炷香后，宋引章擱下筆，正準備熄燈，這才發現，燈下的一張廢帖上正立著一女子的剪影，影影綽綽，似乎身著華服。
他嚇了一跳，腦中閃過前不久讀過的聊齋，他磕磕絆絆地將字帖往前推了一些，那身影竟然往回走了一些。
宋引章看見她的纖指移上香肩，正預備脫衣。
“小……小生并非有意…冒犯姑娘。”他眼一閉，心一橫，試圖與那名女子溝通。
身影晃了晃，正準備寬衣解帶的手停了下來，她便頭，似乎瞧見了宋引章，也被嚇了一跳，“你….你是何人？”
他見她步搖滿頭，脖頸上還掛了一個長命鎖，胳膊上也掛滿了玉鐲，料定她是一位華貴的夫人，然后她的聲音卻十分靈動，像是涉世未深的少女。
她的聲音很清晰，就像此時她正站在他面前，但在他面前的的確只有那盞宮燈在紙張上印下的投影。
宋引章不知她是人是鬼，又不知彼此是否存活于一個朝代，他沒有貿然開口應答，只是注視著她的影子。
她輕抬蓮步，從字帖的左邊走到右邊，又從右邊走到左邊，有些急躁：“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能看到我……算了，你先給本宮換一張大一點的紙，這活動范圍也太小了。”
宋引章注意到了她前后使用不一的自稱，但并未多說什么，只是按照她的吩咐從抽屜中取出一張空白的大宣紙。
他正要把那張廢帖移開，只聽她驚呼一聲：“不可！”
“姑娘不必擔心紙質，這張是……”
“和那無關，你且將紙收好吧。”她徹底轉過身來，面容俏麗，五官分明精致，但鬢發盤起，金貴的發釵卻像束縛她的牢籠。
見宋引章不解，她補充了一句：“我只能存活于字跡之中，你且換一張有字跡的紙吧。”
“姑娘稍等…….”他起身找了找，找到了一張抄有《將進酒》名句的大紙，他沒妄動，乖乖舉著問他：“這個行嗎？”
她輕笑一聲：“尚可。”
他將新紙覆蓋于廢帖之上，她像下了一層樓梯一樣，又走動到這張紙上。
夜還很長，兩個人卻都不準備就寢了。
那姑娘問到：“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
“在下宋引章，字筀，南屏人。”
“筀竹的筀嗎？”她眨了眨眼睛，坐下了，但宋引章看不見她坐在什么東西之上，只能看見她的剪影有這么一個動作。
“是。敢問姑娘芳名？”
她揚起的唇近乎無可挑剔：“你可曾聽過，顏華衣這個名字？”
他仔細想了想，像在進行科考：“從未。”
見她有些低落，又連忙補充：“娘娘不必感懷，必是小生學識粗淺，讀過的書太少，才致使沒有聽聞。”他一緊張，就喊了“娘娘”。
顏華衣愣了一下，又轉而笑到：“你倒是聰敏，僅憑一個剪影就叫起娘娘來了？”
“草民冒犯。”
“本宮最厭男人在我面前自稱冒犯二字，你一共提了三次，該當何罪？”她抿直唇線，抬了抬肩，端起架子，以一種他不曾領略過的語氣說道，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沒想到她還真是一位娘娘，宋引章怔了一下：“娘娘恕罪，草民…沒法透過這一張薄紙供您責罰啊….”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官員，就是打他四十大板的南屏縣令了，此時更是無措。
“罷了”她伸手將發頂繁重的發飾取下，放于塔看不見的梳妝臺上。
不料，那些頭飾竟然透過了紙，出現在了他的案幾上。
宋引章嘆為觀止，區區幾根簪子竟然全部是由純金打造，他又結巴起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娘娘….”
顏華衣看了一眼他：“還是叫我姑娘吧，聽著年輕些，這些舊物我也用不著了，一份差不多可以換五顆貨真價實的南海夜明珠，你隨便找個當鋪換些日常要用的物什就好。”
“他們的字跡你仿的很像，就連我的心性也會受到這些不同字體的影響。”
能得到她的贊賞，他既羞愧又欣喜：“雖然小生家中一貧如洗，但也不能動姑娘的財物，您收的回去嗎……”
她不讓他喚她娘娘，他便一直稱她為姑娘。
“收不回去了。”她聳聳肩，似乎對這些金貴的物品并不在意，甚至它們對于她來說不值一提，“我說送你便是送你了，敲幾個鎏金珠子下來典當就好，不然有些太過招搖。”
宋引章在她的指導下敲了幾顆有些褪色的金珠子，然后鄭重地將剩下的首飾鎖進他娘的箱子里。
“等等，你拿近些……這個箱子…我瞧著有些眼熟…”
“是姑娘那個朝代的東西嗎？”
“款式有些像。”她湊近看了看，臉部的輪廓很柔和：“不過我也說不準，因為我似乎已經離開很久了。”
“姑娘….是一方魂魄？”宋引章知道自己很不禮貌，但還是講疑惑說出口。
“或許是我亡故時面部可憎，怨氣沖天，連閻王爺也不肯收我，只好將我困于這宮燈之中了吧。”顏華衣沒有告訴塔自己是如何死的，只表明了自己如今的處境。
見他又垂眼沉思，她輕巧的笑了：“宋筀，燈里沒有鏡子，你說我是美是丑？”
宋引章從不說謊，他抬眸看著她婀娜的身姿，心中無半分不敬之意：“姑娘風華絕代，小生從未見過像你這么美麗的女子。”
“美麗有什么用呢，”她輕蔑地笑了笑，“他們都道我有傾國之姿，我死后…呵，皇城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兒，倒是極缺你這種男子。”
“多….多謝姑娘謬贊。”
或許是從未問過這么久的香薰，宋引章有些頭暈了，便忍不住地伏在桌案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顏華衣見他睡顏，也不忍心再開口擾他清夢，便也合衣而眠。
宮燈為他亮了一夜
“只要你的筆墨字跡尚在，我也算是尚且留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