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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浪漫青春

車站番外篇

蘇文(8)

車站番外篇 商采薇 18595 2025-08-11 08:08:20

  校園籃球賽那場驚心動魄的揭幕戰,迅速成為北大最熱門的話題。海天單臂灌籃的超燃瞬間,居然被學校的專業攝影師拍攝下來。照片被連夜制作成海報,第二天就貼滿了燕園的每一個角落。清晨,推開竹吟居的門,居然發現一左一右兩扇門上也被貼上兩張海報,宛如兩尊威風凜凜的門神,下面的配文用的就是那句“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看到這場景,我一時之間竟有些哭笑不得。婉清卻喜滋滋地將海報小心翼翼地揭下來,捧在掌心中歪著頭左看右看,越看越得意。“老頭子,老聽人念叨‘孩子是自己的好’,我今兒個可算是品出這話的味兒了。”她嘴里對我說著話,眼睛依然緊緊盯著海報,目光一寸一寸地在上面游走,眼神中滿是寵溺與自豪,“這自家的孩子啊,真是橫豎都透著無盡的好,怎么看都看不夠。你說咱家海天咋就那么招人稀罕呢!”

  由于昨夜比賽全身心的激情投入,婉清的聲音已明顯沙啞,但話語里那股驕傲自得的勁頭卻怎么也掩飾不住。我看著她那副模樣,禁不住打趣道:“你呀,這嗓子都快啞成破鑼了,還在這兒樂呢。看今天你怎么給學生講課。”

  “沒事兒,我估摸著他們嗓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婉清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喉嚨里發出幾聲低低的咳嗽,“不過今天上午有兩節課呢,挺下來還真不那么容易。我還真得備著點潤喉片。”說罷,她微微蹙起眉頭,抬手輕輕揉了揉喉嚨,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海報,轉身就往門里走,腳步雖帶了些許疲憊,卻仍有一抹難以消散的興奮。

  “蘇伯伯,蘇伯母!”竹林外,一聲熟悉而親切的呼喚驀然響起。緊接著,海天那高大的身影從一叢叢翠竹后閃現,沿著碎石子小路匆匆跑來。他依然如平日在未名湖畔晨跑一樣,身著一套簡約的運動裝,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朝陽的映照下,泛著晶瑩的光。

  婉清立刻頓住了腳步,轉過身來,看到海天滿頭大汗,眉頭瞬間蹙了起來,眼神里滿是疼惜與嗔怪:“海天吶,咱可不興這樣,昨兒個的比賽跟打仗似的,運動量那么大,你還不好好歇歇,今兒個大清早兒的,又跑出來折騰。瞅瞅這一腦袋汗,身子骨兒不是鐵打的,哪兒能這么造啊,可別把自個兒累垮嘍!”

  海天朗然一笑:“蘇伯母,您放心,昨天賽后我專門做了放松訓練,身體扛得住。”他目光不經意間落在婉清手中的海報上,神色微微一怔,眉頭皺了皺,低聲嘟囔了一句:“這里怎么也給貼上了?”聲音中隱隱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煩悶,似乎對這般張揚之舉頗為抵觸。

  婉清卻全然未覺,臉上依然洋溢著喜氣,將海報高高舉到海天跟前:“海天吶,你可不得了,就這一夜之間,成大明星啦!”說罷,又把臉轉向我,一本正經地說:“老頭子,你得空兒去打聽打聽,這照片是哪位高人拍的,把底板借來,咱也沖洗一張大的,掛屋里,肯定比這海報強多啦!”

  “蘇伯母!”海天撓撓頭,神色中帶著幾分靦腆與苦惱,“一個灌籃而已,沒那么夸張吧!”

  “話不能這么說,這可是北大籃球賽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單臂灌籃啊!”我言辭間亦盡是贊許之意,“當時我和你蘇伯母心里那股驕傲勁兒,現在都無法用語言形容!不過海天,你這灌籃的絕活又是師從何人?我敢斷定,你們體校肯定沒教過這門絕技,怕是連教練自己都不會吧!”

  海天赧然一笑:“蘇伯伯,這真算不上什么絕技,我自己也還沒練得十分純熟。高二那年學校有對外交流活動,一位美國高中的籃球教練在觀看我們校籃球隊訓練時,發覺我彈跳力與爆發力十分出眾,認為我適合練灌籃,便傳授了我一些灌籃的技術要領。我跟著他學了幾日,初步掌握了些門道,之后自己也時常琢磨,每逢體育館無人之時,比如周日之類的閑暇時段,我便獨自練習。但這灌籃的成功率也就五成左右,以往正式比賽里也從未施展過。昨日那場比賽形勢緊迫,已然陷入僵局之中,唯有此招或可破局,當時也無暇多想,索性冒險一試,竟僥幸成功了。”

  原來如此。我心中暗自慨嘆,這孩子平日瞧著沉穩持重、行事謹慎,不想緊要關頭竟也有這般破釜沉舟的果敢勇氣。海天從懷中取出一沓入場券,遞到我手上,帶著些許歉疚說道:“蘇伯伯,蘇伯母,比賽這陣子,我們每日清晨都得訓練,沒法再陪二老散步了。這是此次比賽各階段的門票,復賽、半決賽乃至決賽的票都在里面。昨日教練一股腦全交給我,讓我給您二位送來,說是中文系籃球隊全體教練與隊員,皆誠心誠意邀您二老前去觀賽,一同見證我們邁向輝煌的每一個腳步。”

  “喲呵,照這么說,你們還真奔著那冠軍去啦!”婉清的語調里滿是不加掩飾的驚訝,“你們這要是真把冠軍給拿下了,那可就是徹徹底底地揚眉吐氣嘍,嚴老頭子怕不得把嘴都咧到耳根子后頭去?得嘞,海天,你給你們教練帶個話兒,只要有你上場比賽,甭管他請不請,我們指定到現場助威。可他要是還跟昨天似的,老半天都不讓你露臉……哼!我可跟他沒完!”

  “老伴兒!你就放心吧!”我輕輕拍了拍婉清的肩膀,笑吟吟地說,“之后的比賽,教練要是敢不讓海天上場,不用你出馬,北大的師生們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他給淹死!”

  海天面上泛起一抹淺淺的羞赧,卻沒有否認。緊接著,他又從懷里掏出一板潤喉片,輕輕遞到婉清手中,微微垂首,帶著些許關切與自責說道:“昨日聽蘇伯母的聲音,好像嗓子都喊啞了,我們中文系好多同學也這樣。他們都說這潤喉片特別管用,我便從他們那里要了一板。蘇伯母,您和蘇伯伯只管來賽場看球便是,往后可別再這么用力喊了,我聽著……心疼。”

  說到最后兩個字,他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眼眸中滿是疼惜與愧疚。我的心微微一顫。這孩子竟能在昨日僅有一次的簡短交談里,于那如洶涌浪潮般的吶喊和熾熱澎湃的激情之中,敏銳地捕捉到婉清嗓音里那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婉清接過藥的那只手也輕輕顫抖著,聲音因哽咽而愈發粗糲沙啞:“傻孩子,昨兒比賽那陣仗,誰能憋得住不吭聲?何況是為你加油,就算喊破了嗓子,那也值當!好了,你也別往心里去了,往后蘇伯母會悠著點兒。咱老兩口還得留著嗓子,等你進決賽時,卯足了勁兒為你搖旗吶喊呢!”

  海天這才如釋重負般舒出一口氣,唇邊露出一抹放心的笑容。他微微整了整衣衫,說道:“那我去訓練了,蘇伯伯、蘇伯母,你們保重。最近開始降溫了,晚上出去看比賽的時候可要多加件衣服。”言罷,他朝我們用力地揮了揮手,而后邁著輕快的步伐跑開了,那矯健的身影很快就隱沒在一叢叢翠竹的蔥郁之后,只留下被腳步帶起的細微塵土,還在晨光中緩緩飄散。

  沒了海天的陪伴,我們老兩口也沒心思去未名湖畔散步了,草草地用過早餐后,便各自奔赴工作崗位。果然,校園里到處張貼著海天扣籃的大幅海報,一路上鉆進耳中的都是談論昨天比賽的聲音。就連五院中文系辦公區,往日靜謐的氛圍也被打破,老師們的內心都被興奮填滿。那幾個親臨比賽現場的年輕助教與講師,如同那些熱血沸騰的學生們一般,興高采烈地向未在場的老教授們描述中文系籃球隊是如何締造驚天逆轉、反敗為勝的傳奇經歷,其間更是對海天的卓越表現濃墨重彩地渲染。老教授們也被這熾熱的氛圍所觸動,全然沒了往昔的沉穩持重,他們專注地傾聽著每一處細節,臉上寫滿激動與好奇,眼神里透著對賽事精彩的探尋以及對海天優異發揮的欽佩,仿佛自身已被帶入那激情澎湃的賽場中。年益群抱著一大摞新定制的海報,給每個教研室都分發一張。我接過來一瞧,畫面依舊是海天扣籃的那幀照片,只是配文換成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可是嚴大主任親自批準的,還專門吩咐系里學生會的干部,一定要將這些海報貼滿校園的各個角落!”他笑呵呵地解釋著,“他自己的辦公桌下面都壓了一張,看樣子對這個冠軍是真惦記上了。”

  事實證明,嚴主任的滿心期許絕非無的放矢。接下來的比賽里,以海天為核心的中文系籃球隊,果然一路勢如破竹,捷報頻傳。盡管各參賽隊伍皆殫精竭慮,對海天實施嚴密盯防,試圖遏制其鋒芒,然而,這位基本功扎實深厚、沉穩睿智且敢打敢拼的小伙子,總能在重重圍困中突圍而出,展現出其超凡的實力。更為難能可貴的是,海天從來不倚仗自己高人一籌的技術水平單打獨斗,而是始終將團隊的協作置于首位。每當遭遇兩三敵手包夾防守之際,他總能敏銳洞察場上局勢,以精妙的傳球為隊友創造絕佳的進攻契機,盡顯團隊領袖風范。正如經濟管理系一位教練所說:“這樣球技、球風和球品俱佳的對手,簡直完美得讓人膽寒。”

  因此,當這般近乎無可挑剔的“完美”,與海天那出眾俊朗的外貌結合在一起后,便宛如磁石一般,深深吸引了所有觀眾。自揭幕戰之后,中文系參與的比賽場場觀眾爆滿。只要海天一現身賽場,“章海天!章海天!”的呼喊聲便響徹整個體育館。觀賽人群不分陣營,幾乎都為他搖旗吶喊。甚至對方陣營的部分觀眾,也會在他精彩表現的感染下,情不自禁地“臨陣倒戈”,轉而為其歡呼雀躍。尤其那些女孩子們,只要海天在球場上有精彩表現,比如一次快速的突破、一個精準的投籃或者一次巧妙的傳球,她們就會爆發出足以震破耳膜的尖叫。她們的眼神緊緊追隨著海天的身影,眼中閃爍著傾慕與崇拜的光芒。那股瘋狂勁兒,仿佛海天就是她們青春歲月里最璀璨的那顆星,是她們全部熱情與幻想的寄托。

  每每看到這種情景,我總是忍俊不禁,內心卻又充盈著絲絲欣慰。婉清則是一臉的自豪與驕傲,還不時地細細打量那些圍繞在海天周圍的女孩子的模樣,饒有興致地比較著誰更容貌出眾、清麗動人。一次,我終是按捺不住心中的調侃之意,打趣道:“你不是想找兒媳婦嗎?如今全北大的女孩你可以隨便挑了。”

  婉清不屑地把嘴一撇,一副老母親高高在上的姿態:“我看這些丫頭片子沒一個能配得上咱家海天的!我得好好給這孩子把把關,海天吶,就得找一全天下最拔尖兒的姑娘,差不離兒的咱可不能要。”

  我又好氣又好笑地嘆了口氣:“你和海天相處都兩個多月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他哪件事兒是你能說了算的?別說做主了,你現在連個能做主的身份都沒有。行了,別瞎操心了,還是踏踏實實地看比賽吧!”

  婉清頓時如泄了氣的皮球般癱坐下來,氣呼呼地瞪了我一眼后,轉頭面向賽場,目光落到海天身上后,又似那上足了發條的老式鬧鐘,“咔噠”一聲,整個人瞬間精神抖擻,剛剛的萎靡不振消失得無影無蹤。雖說歷經多場比賽,她對籃球規則依舊一知半解,連走步與二次運球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加油助威的熱忱卻絲毫不減。她心里顧忌著海天,怕他聽出自己嗓子沙啞,便不再聲嘶力竭地呼喊,但那加油的氣勢卻絲毫不顯疲弱。就連中文系與西語系的比賽中,身為西語系資深教師的她也全然不顧同系師生投來的詫異目光,堅定地站在中文系的陣營中吶喊助威,手中的小旗揮舞得虎虎生風。有人忍不住上前質問,她立馬挺直腰板,理直氣壯地大聲回應:“我活了這大把歲數,誰親誰疏還拎不清嗎?”那副模樣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她的立場。學生們和同事們見狀,只能無奈地搖頭苦笑,暗自揣測她口中的“親”定是自家在中文系的“老頭子”。唯有那“老頭子”自己心知肚明,她心中真正在意的“親”,只有“她家海天”。

  當然,最讓我們欣慰的是,每次比賽結束后,海天依舊會在第一時間飛奔至看臺上,帶著滿滿的熱忱與活力,將我和婉清緊緊擁入懷中。婉清大抵是早已適應了這般場景,往昔那抑制不住的激動已漸漸沉淀,化為心底一抹淡淡的溫馨。更多時候,她會如一位溫婉的母親,輕輕抬手整理海天被汗水浸濕的發絲,眼神里滿是疼惜與慈愛,嘴里還念叨著關切的話語,詢問他比賽中的狀況,有沒有受傷之類的。而我,也順理成章地扮演起父親的角色,用寬厚的手掌拍拍海天的肩膀,給予他贊許的目光和鼓勵的微笑,對他在賽場上的表現評點一二,言語間盡是對他技術和拼搏精神的肯定。海天則帶著燦爛的笑容,親昵地挽著我們的胳膊,分享著比賽中的趣事與感受。次數多了,眾人自然察覺到我們與海天不同尋常的親密。我甚至聽到那些外系不認識我們的學生,私下悄悄向中文系的觀眾打聽:“這二位,該不會是章海天的父母吧?”這樣的詢問,恰似一顆小石子投入我和婉清那早已不再平靜的心湖,泛起層層難以言喻的漣漪。那滋味,就像是在舌尖上品味一顆尚未成熟的青橄欖,初嘗是酸澀,細細咂摸卻又滲出絲絲甜意,讓我們在這誤認的“天倫之樂”里有片刻的沉醉,又不禁被那悄然蔓延的悵惘所籠罩。

  就這樣,中文系籃球隊一路高歌猛進殺入決賽,與化學系再度狹路相逢。雖然化學系發誓要一雪前恥,中文系卻沒有給他們任何機會,以八分的優勢干脆利落地拿下比賽。頒獎儀式上,盡管海天再三推辭,全隊的教練和隊員還是一致推舉他代表全隊領取獎杯。當海天從丁校長手中穩穩地接過金燦燦的“北大杯”,并將其高高舉過頭頂的剎那,那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詩句立刻震天動地地響徹整個體育館,每一名中文系的觀眾都情不自禁淚流滿面,連嚴主任都不停地用手擦拭著眼角的淚花。海天高舉著獎杯,眼中也噙滿淚水,臉上卻綻放出如春日暖陽破云而出般絢爛的笑容,而我則感到內心深處仿佛有一股熾熱的巖漿在翻涌,靈魂都為之震顫,激動的淚水早已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順著臉頰肆意流淌,模糊了視線,卻清晰了心中那份對海天由衷的驕傲與欣慰。

  那個夜晚,中文系在場的全體師生,在嚴主任的帶領下,簇擁著籃球隊全體教練和隊員,捧著金燦燦的獎杯,繞著未名湖走了整整三圈。一路上,越來越多的學子被這勝利的榮光吸引,紛紛匯入這歡騰的游行隊伍中。不知誰喊出一句:“青春熱血,勇攀高峰!”立刻,如同一把烈火點燃了干柴,人群爆發出排山倒海般的呼應。口號聲此起彼伏,交織回蕩在未名湖上空,震得湖水似乎都泛起了層層波瀾。那場面,不禁讓人回想起五年前,數千名北大師生眾志成城,共同吶喊“團結起來,振興中華”的畫面,彼時的激昂與此刻的熱血相融相匯,仿佛歷史的光輝在這未名湖畔交相輝映。就在這震天的吶喊中,海天再次把獎杯高高舉起。獎杯反射的金光與他眼中的光芒相互交融,仿佛他就是這勝利榮耀的化身。周圍的同學紛紛伸出手,想要觸摸那獎杯,感受這份來之不易的榮譽,海天則笑著將獎杯微微傾斜,讓每一個渴望的指尖都能輕輕掠過它的輪廓。那個夜晚,是中文系的榮耀巔峰,更是海天的高光時刻!

  可是,第二天一早,這位在昨日鑄就高光時刻的靈魂人物,瞬間隱匿了所有的光環。他婉拒了學校籃球隊的邀請,推掉了一切采訪和慶祝活動,一頭扎進了平淡的日常學習與生活之中。那些被他賽場上的英姿所俘獲,滿懷熱忱想要靠近他的女孩們,也被他以“請勿干擾我正常學業與生活”為由,悉數拒之門外。由此,我得以窺見海天為人處世的另一番模樣。他平日謙遜溫和,與人相處總是留有余地,可一旦涉及干擾他學習、生活乃至人生軌跡的事情,無論是怎樣的人際關系羈絆,他都會毅然斬斷,毫不拖泥帶水。我曾親眼目睹那些追隨者們近乎癡迷的狂熱行徑。清晨,她們會早早來到未名湖畔,等到海天晨跑的時候,便默默跟在他的身后,眼神中滿是傾慕與期待。那場面,仿佛一群逐光的飛蛾,緊緊圍繞著他這團獨特的火焰。而他,目不斜視,步伐沉穩,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身后那些追隨者不過是這清晨湖畔普通的晨跑者罷了。而當他與我們老兩口漫步閑談時,偶爾也會有大膽的女生紅著臉走上前來搭訕,他會微微停下腳步,用禮貌卻不容辯駁的口吻說:“同學,我不愿與長者的交談被人打擾,還望你能體諒。”說這句話時,他面帶微笑,眼神卻透著疏離與堅定,讓對方的熱情瞬間冷卻,只好低著頭,滿臉羞愧地離開。甚至有一次,一位執著的女孩在被拒后,依然不死心地尾隨在我們身后,企圖窺聽我們談話的內容。海天發現后,徑直走到她面前,直截了當地說:“同學,別人談話時,保持一定距離是一種禮貌。謝謝你的配合。”說完還微微欠了欠身。那個女孩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嘴唇微微顫抖著,睜大的眼睛里寫滿了驚訝,仿佛無法相信海天竟能如此一點情面都不留地拒絕自己。然后,她的眼睛里迅速充滿了淚水,雙腳在原地躊躇了幾秒后,猛地一轉身,捂著嘴跑開了,腳步踉蹌而急促,仿佛一朵被雨水打濕的花朵,帶著無盡的哀傷與挫敗匆匆離去,只留下一個落寞而又充滿羞愧的背影。

  身邊的婉清似乎有些不落忍:“你看看,挺俊的一個閨女,就這么把人家的心給傷了。海天,你就不能委婉一點嗎?”

  海天深邃的雙眸中也掠過一抹復雜的神色,有不忍,更有一份堅決:“伯母,任何一絲‘委婉’都會讓她心中那不切實際的幻想無限放大。如果不這樣快刀斬亂麻,帶給她和我自己的,將是更大的困擾。”

  我不禁贊許地點點頭。這位在球場上激情四溢的熱血青年,在處理這種微妙而復雜的問題時,竟能如此冷靜、理智和果斷,實在難得。我曾聽張萬斌在辦公室里說起過,自球賽開始之日起,就有一些女孩子,把一封封寫滿了少女心事的信箋,或趁著課間偷偷塞到海天的手中,或托人輾轉送到他的面前。而他卻從未有過一絲心動與好奇,從沒沒拆開過任何一封信,反倒總是尋著各種時機,將這些信件原封不動地退還回去。是啊,這樣的堅決與果斷,看似無情,卻避免了因一時的不忍而造成的更多困擾與誤會,對雙方都是最佳的選擇。海天,依然是那個沉浸于自身學業與精神世界的青年,不為外界的喧囂所動,不為一時的榮耀所累,只專注于內心的追求,在屬于自己的道路上篤定地前行。

  就這樣,在海天的堅持與疏離之下,短短數日,他的周圍便恢復了往昔的寧靜。一切,似乎都步入了正軌。可是半個月后,我卻漸漸聽到有人傳言,海天每日下午都會在未名湖畔支起一個畫架,專為人繪制素描肖像,一張收費一元,已經畫了一個多星期。在那個年代,人民幣的最高面值僅為十元,一元的收費雖不算多,但也不是個小數目。據說,有好多女孩子在未名湖畔排起了長隊,都盼著海天能為自己畫像,旁邊還有人幫忙收費與維持秩序。我的一位碩士生竟也去湊了這個熱鬧,畫了一張肖像。她還饒有興致地將那幅畫拿給我看。還別說,線條流暢靈動,明暗交織恰到好處,不僅精準地描繪出人物的輪廓與五官,更將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質與情感透過黑白的色調傳達出來。那位碩士生對這張素描喜歡的不得了,但遺憾的是她想請海天在畫像上簽個名,卻遭到了禮貌而堅定的拒絕。據她稱,不只是她一人,所有簽名的請求都被海天婉拒,他只坐在那里一本正經地畫畫,連話都很少同別人說一句。不過即便這樣,我心中的疑惑也如濃霧般彌漫。海天,那樣一個低調淡泊的人,在籃球比賽之時,從未接受過追隨者送來的任何一件禮物,也從沒答應過任何一個簽名的請求,那如潮水般洶涌而來的榮譽與光環都沒讓他動心,如今怎會突然做出這般舉動?于是,在一個陽光正好的午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與關切,匆匆起身前往未名湖畔一探究竟。

  午后的未名湖靜謐安詳。深秋的陽光如碎金般傾灑在波光瀲滟的湖面上,湖心島上那叢熱烈的楓林,紅得艷紫,與黛青色的松柏相互映照,在寧靜的湖水中投下如夢如幻的斑斕倒影。垂柳、國槐、銀杏的葉片悠悠地飄落,鋪滿了繞湖的小徑。博雅塔則宛如一位智者,安然地佇立在絢爛的秋色之中。湖邊并沒有多少行人,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海天。他靜靜地坐在湖邊畫架前,身姿挺拔而專注,仿佛與周圍的一切融為一體,手中的畫筆不時地輕點、橫掃、濃抹,動作輕盈且富有節奏感,每一次落筆都帶著決然與篤定。畫作似已完成了大半,畫布上的未名湖在深秋的裝扮下美得令人心醉。陽光傾灑之處,顏料厚積,熠熠生輝。湖心島的楓林大片絢爛的紅色與旁邊黛青的松柏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色彩的碰撞仿佛在訴說著秋的濃烈與深沉。整幅畫色彩斑斕卻又不失和諧,每一處細節都透露著海天對這片景色的深刻理解與感悟,那不僅僅是簡單的對未名湖秋色的復刻,更像是他將自己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對生命的體悟,以及靈魂深處的寧靜與激情都毫無保留地傾注其中。每一處景物在他的筆下都被賦予了獨特的神韻,仿佛不是被描繪出來,而是被他用靈魂深處的情感召喚而生。

  我默默地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海天作畫的背影,不知怎的,眼眶竟有些潮濕。鬼使神差般地,我悄悄舉起手中的相機,將未名湖的秋景、畫上的斑斕以及海天專注的背影一一攝入鏡頭。快門聲起,他卻依舊渾然不覺,仿佛他的靈魂仍在畫中的世界里遨游,與未名湖的秋色共舞。我不愿打擾他與這片湖景的靈魂交流,只是靜靜地佇立在他身邊。直到他緩緩放下畫筆,如釋重負般地輕舒一口氣,我這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

  “蘇伯伯!”海天驀然回頭,驚喜地叫起來,“您來了多久了?都怪我太入神了,一心只顧著作畫,竟沒注意到您的到來,真是抱歉。”

  我不在意地擺了擺手,然后指著畫布,由衷地贊嘆道:“海天啊!這畫畫得好啊!你是把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都嵌進去了!”

  他微微一愣,隨即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全身心投入后的滿足,也有被理解的欣慰。“我父親說過,真正的畫家和作家一樣,都是用生命和靈魂在創作!”他誠懇地說,“我雖然稱不上畫家,但對這一點卻感悟頗深。”

  我頗為認同地點點頭:“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曾經說過,真正用心創作的人,無論是學者還是作家,都會把靈魂傾注到文字中的。看來畫畫亦是此理,每一幅畫作,都是創作者以靈魂相托,賦予其鮮活的生命啊!”

  海天的臉上悄然掠過一抹動容,宛如平靜的湖面上泛起的一絲漣漪,輕微卻真實。他微微低下頭,片刻后才輕聲說道:“蘇伯伯,這么久了,您竟然還記得。”

  “怎么能不記得呢?”我微微瞇起眼睛,聲音帶著一絲悠遠的回味,“那天的每一個細節,于我而言,都如昨日重現,從未有片刻模糊。”

  海天抬起頭,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其實,我也如此。”

  我的眼眶陡然發熱,心里又涌起一層層的漣漪。然后,我握住他的手,什么都沒說,只是和他并肩站在這片絢爛的秋色里,仿佛兩個分享寶藏的伙伴,共同沉浸在回憶與現實交融的美好氛圍之中。

  “不過,海天啊!”還是我率先打破了這份寧靜,“這些日子,你不止畫了這一幅畫吧。那些畫,也是把靈魂嵌入到里面了嗎?”

  海天怔了一下,片刻后才似乎弄明白我的意思。“那些畫啊!”他笑了笑,“只是班級的一次活動而已。”

  “班級活動?”我睜大了眼睛,滿臉的驚訝與疑惑。

  海天拉著我走到近旁的長椅坐下,然后慢慢講起事情的經過:“自打開學,諸事繁雜,我那畫筆也就被閑置一旁。球賽打完后,我就想趁著未名湖秋意正濃,趕緊把這幅美景畫下來,順道練練手,找找感覺。于是,那天下午,我就來到這里畫這幅畫。誰知快收尾的時候,王麗麗來了。她一眼就瞧見我在作畫,便懇請我給她畫一副素描肖像畫,說是要用于校學生會的競選活動。我想這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便答應了她。哪曉得在作畫的過程中,陸陸續續就有人湊過來,待我完成王麗麗的那幅畫作后,他們也紛紛七嘴八舌地請求我為其作畫,甚至還提及要給什么報酬,我自是婉言相拒。可王麗麗卻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她對我說班里正在籌集新年聯歡活動的經費,號召大家在學校尋找打工的機會,所獲報酬半數上交班級。她覺得給別人畫肖像畫也算打工的一種,利用自己一技之長,既能為班級做貢獻,自己也能得到一部分收入。她還提議,干脆就讓班級出面牽頭組織,我只負責畫畫就好。也是趕巧,我最近在新華書店剛看中了一批書籍,正愁囊中羞澀,細細思量后,覺得此方案的確兩全其美,便答應了她。王麗麗與呂曉明當天就將活動方案匯報給班主任張老師,征得了他的同意后,就在三角地貼出了廣告,寫明活動時間地點,沒想到一下子來了那么多人,活動持續了一周多的時間。好在這種創作只需技巧,不必花太多心思,倒也還應付得過來。活動時呂曉明負責維持秩序,王麗麗負責收款記賬,也不用我操太多心。這不,今天下午錢終于湊夠了。我立刻宣布收工。他們利利索索地算好賬,把錢交割好就走了,我總算可以安安穩穩地把這幅畫完成了。”

  原來如此。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中的憂慮消散了大半。既然得到班主任的首肯,這活動便名正言順,無可指摘。更何況是班級牽頭,王麗麗與呂曉明組織,海天不過是執行者,按要求行事罷了。見他們三人合作默契,想來期中考試時因海天成績引發的風波,并未在他們心中留下陰影。我不禁對海天暗自欽佩。想當初,既然有人向他講述那場風波,就不可能不提及鬧劇的始作俑者呂曉明和王麗麗,可他卻能淡然處之,不僅熱心為王麗麗繪制競選素描,還與他們攜手合作,毫無芥蒂,仿若往事如煙,未縈于心。這般豁達,實非一般人所能企及。

  “海天啊,你這一個多星期究竟掙了多少錢啊?”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還是問了出來。

  海天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淡綠色手絹包成的布包,當著我的面輕輕打開,只見里面滿是紙幣與硬幣,一元、五角、兩角、一角的零錢層層疊疊,甚至還有分幣,更讓我驚訝的是,其中竟夾雜著五元與十元的紙幣。海天平靜地說道:“都在這里,一共二百元整。”

  “這么多!”我驚訝地叫起來。要知道,那個時候,一個正科級干部一個月的工資也就八十元左右,二百元絕對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這么說,你這一個多星期畫了四百幅肖像畫?”我看著海天那雙粗糙的大手,不禁有些心疼。

  “其實也沒那么多。”海天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帶著些許慰藉的口吻說,“一些老師看到我們搞活動,紛紛前來捧場,像班主任張萬斌老師,還有嚴主任、李教授等等,大一專業課的四位任課老師以及我們球隊的教練也都來了。他們大多付了十元錢。我們本覺得老師們來支持就是最大的鼓勵,并不想收他們的錢,然而他們態度堅決,扔下錢便匆匆離去。那日王書記偶然路過,也來湊這份熱鬧,竟一下子拿出五十元,我們當時都驚愕萬分,執意不肯收下。但王書記態度強硬,堅決不肯收回。無奈之下,我只好找出以前畫的一幅大海的油畫,在背面簽上全班所有同學和班主任的名字,讓呂曉明和王麗麗以班級的名義贈予他以表感激。聽說王書記還真將那幅畫裝上畫框掛于辦公室之中,至今仍掛在那里。”

  “哦!”我輕輕點了點頭,心里卻依然五味雜陳。我知道,雖然這活動是班級牽頭組織的,但參與活動的那些人,無論領導、老師還是學生,無一不是因海天本人而來。領導們看重他的才華與潛力,老師盼著能將他招入自己門下悉心培養,同學們則因他在學業上的出類拔萃和籃球賽上的卓越風姿而對其欽佩仰慕,將他視作偶像。眼前這堆零散的鈔票與硬幣,每一分飽含的都是海天的心血與付出啊。“海天,究竟是什么樣的書,能讓你這般拼命賺錢?”我不禁開口問道,“難道學校偌大的圖書館,加上我那滿滿一屋子的藏書,都還滿足不了你嗎?”

  海天笑了,笑容里透著一抹淡淡的執著:“我也說不上來緣由,心中就是執拗地覺著,書非得買下來歸自己所有,心里才會有實實在在的安穩。就像我家中的那些藏書,其實每一本我都反復研讀,內容早已印在腦海里。如今我人在BJ,也沒辦法隨時翻閱它們,可只要清楚它們靜靜地待在那里,就仿佛有了堅不可摧的依靠,有一股深沉而隱秘的力量在靈魂深處穩穩扎下了根基。有時我甚至會生出這樣的感觸,我們每個人都是大地上的漂泊者,只有在書籍中才能找到心靈的歸宿。”

  聽著海天的話,我不禁微微點頭,內心深處涌起強烈的共鳴。他這份對書的執念,于我而言是如此熟悉,那分明是每一個真正愛書之人共有的特質。書對于我們,早已超脫了普通讀物的范疇,它像是一位無聲的摯友,見證了我們的成長與思索;又似一座橋梁,連接著過往的歲月與未來的憧憬。每一頁紙張都承載著我們的情感、夢想與無數個沉浸其中的日夜,已經成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又怎么能割舍掉自己的生命呢?

  “你這嗜書如命的孩子啊!”我不禁輕輕感嘆,“這下好了,這二百元錢買下的書,足夠你看一陣子的了。不過你買這么多書,宿舍里放得下嗎?”

  海天的臉上閃過一絲苦惱的神色。“唉,這正是讓我犯愁之處啊!”他一邊慢慢包起手中那一大把零錢,一邊說道,“那些我認真讀過、深深印在腦子里的書,我都已經寄回家里了。即便這樣,宿舍里的書還是多得讓我頭疼。我的床上床下都被書堆滿了,實在沒地方了,我只能厚著臉皮求室友幫忙騰出點地方放書。現在,他們每個人床下都被我的書塞得死死的。室友們都跟我求饒:‘章海天,你能不能少買點書啊?’我也知道這樣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我本來就不是那種愛麻煩別人的人,可一看到喜歡的書,就控制不住自己,總擔心晚一天就被別人買走了。我現在還正苦惱,新華書店那批書買回來后,到底該放哪兒呢。”

  嗯,這倒是個問題。我沉思了片刻:“海天,不如這樣吧。你也知道,我那竹吟居里尚余一間書房,大半空間都還空著。你可將你的那些書放置于此。正巧文史樓三樓的閱覽室正在改造,有一批書架要處理,我前去與他們知會一聲,把這批書架買下。你周日便將書搬過來,往后若想看,直接過來便是。如此一來,無論是查找還是閱讀都會便捷許多,也不會再給你的室友造成困擾了。”

  “真的嗎?那太好了!”海天一躍而起,激動之情溢于言表,“我現在就回宿舍,把這些畫具送回去,然后去新華書店把那批書買回來,再把其他書好好整理一下。蘇伯伯,您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往后不管買多少書,都不用擔心沒有地方安置了!”

  我瞥了一眼畫架上的那幅畫作:“海天,依我看,這些畫具和這張畫還是先送到我家為宜。這畫想要徹底干透還得些時日,你宿舍人多嘈雜,不管是弄壞了畫還是弄臟了人家衣服,都不太好。”

  海天沉思片刻后點了點頭:“還是蘇伯伯考慮周到。的確,上次畫完后,我把畫放在宿舍的角落里,盡管用簾布遮擋住,還是弄臟了一點點,只好用顏料重新覆蓋。那我就跟您先去一趟竹吟居,把這些東西安置妥當再去買書。”

  看到海天那迫不及待的模樣,我心里不禁泛起一陣由衷的欣慰。回想這段日子的相處,海天雖然依舊保持著應有的禮貌,但我們之間曾經那種疏離的客套早已慢慢消散,如今已幾近于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親近和熱忱。就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把我們越拉越近,讓我們拋卻了所有的生分與拘謹,不再有任何隔閡,就像一家人般坦誠相待、親密無間。這種感覺是那樣溫潤而美好,就像一條灑滿陽光的小溪在心里緩緩流淌。

  于是,海天跟著我來到竹吟居。他謝絕了婉清留下吃晚飯的邀請,安置好了畫和畫具后就匆匆離開。第二天早晨陪我們散步時,他便眉飛色舞地和我們談起新買的那本長篇小說《鐘鼓樓》,還就小說里提及的鐘鼓樓、什剎海、豆汁兒、四合院的變遷等老北京特色之處向我們請教。看他那模樣,想必是連夜將小說通讀了一遍,問題提得極為細致,幾乎涵蓋了方方面面,我與婉清這兩個土生土長的老BJ都有些應接不暇。末了,婉清豪爽地一揮手:“你這孩子,來BJ都倆多月了,是不是連校門都沒咋出過呀?得嘞,周日等你把書都拾掇好了,我和你蘇伯伯陪你逛趟什剎海和鐘鼓樓,到時候你那些個問題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嗎?”

  婉清說到做到。一回到住處,她便匆匆向鄰居借來一輛大號三輪手推車,周日一大早就風風火火地張羅著去三十二號樓幫海天運書。海天的書也是真多,足有好幾百本,層層疊疊地堆積起來,竟將那輛大號手推車裝得滿滿當當。同宿舍的幾個小伙子齊心協力,輪番上陣推車,一路小心翼翼,才將這一車書順利運抵竹吟居,裝了整整兩個書架。無怪乎小伙子們聽聞要將這些書搬走時,個個喜形于色,積極踴躍地前來幫忙。其中一個小伙子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般對我說道:“謝天謝地,這些書可算運走了!蘇老師,您可幫我們解決了大問題了!”

  我悄悄問海天:“這些書都是你來北大之后買的?”

  “嗯!”海天老老實實地回答,“其實還不止這些,我還寄回家去一部分呢!”

  我下意識地環顧一下這個如今還略顯空曠的書房,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憂慮,暗自思忖著在接下來的四年時光里,這書房是否能夠容納得下海天源源不斷購入的書籍。

  待海天親手整理好那些書籍后,我和婉清真的陪著他去逛了鐘鼓樓和什剎海。那時候,BJ的交通遠不及如今這般便捷,地鐵僅孤零零一條線路,公交線路也遠沒有現在發達。我們一路換乘多次,才終于抵達鐘鼓樓。路途雖輾轉,卻絲毫未曾削減我們的興致。一路上,海天像一個孝順的好兒子一般,對我們老兩口照顧得極為周到。而在游覽的時候,他則像一個興奮的孩子,一手挽著我,一手牽著婉清,東張西望,問這問那,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興致。看著他這般模樣,我的心中泛起了別樣的漣漪,仿佛有一股暖流緩緩淌入心底,我知道,那是一種近似親子出游的溫馨。婉清也似乎深深沉浸在這仿若天倫之樂的美好情境里。一次趁海天去買門票之際,她甚至趴在我耳邊悄聲說:“老頭子,帶孩子出去玩,也就是這種感受吧。”

  鐘鼓樓的樓梯又窄又陡,但在海天的陪伴和攙扶下,我們老兩口還是一鼓作氣登了上去。鐘樓那口永樂年間的大銅鐘靜靜懸垂,每一道紋理仿佛都鐫刻著歷史的深沉。鼓樓二十五面大鼓雄渾而威嚴,仿若歲月的鼓點依然在其間跳躍。憑欄遠眺,故宮那一片金碧輝煌的殿宇在陽光的輕撫下盡顯莊嚴肅穆,北海的白塔仿若一位遺世獨立的智者,于天地間卓然而立。中軸線恰似一條無形的絲帶,將這諸多盛景一一串聯,綿延向遠方。秋風蕭瑟而過,雖攜著絲絲涼意,卻宛如一雙輕柔的手,拂去了心中的浮躁,只余下滿心的澄澈與快意。

  行至什剎海,這里的一泓湖水在秋風的撩撥下泛起層層漣漪,仿若一幅動態的水墨畫。湖岸的垂柳已不復春日的蔥蘢翠綠,細長的柳枝略顯稀疏,葉片也大多轉為了金黃,那絲絲縷縷的柳枝隨風輕擺,偶爾有幾片枯葉經不住風的拉扯,悠悠飄落,打著旋兒落在湖面上,像一只只孤舟,在水波中緩緩蕩漾。

  隨后,我們漫步至周圍的那些胡同之間,穿梭在一座座充滿故事的四合院旁。海天,這個平日里素來沉穩的青年,此刻卻像個剛走進新奇世界的孩子,對周遭的一切充滿了好奇。他饒有興致地看著那些手提精致鳥籠子遛鳥的大爺,與坐在門口嘮家常的大媽們熱情地打招呼,眼睛又不時被院子里掛滿通紅大柿子的柿子樹吸引。街邊售賣的冰糖葫蘆也讓他駐足,那晶瑩剔透的糖衣包裹著鮮艷的山楂果,在深秋里散發著誘人的光澤,仿佛非要逼著他買上一串來嘗嘗。還有那胡同與四合院中獨有的景致,影壁上精美的磚雕紋路,垂花門的獨特構造,都讓他不住地驚嘆。很快,他就與胡同里的老BJ們打得火熱,坐在板凳上與他們聊得熱火朝天。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從四合院的歷史到居住的習俗,絲毫不拘束。老BJ們也熱情地回應著,被他的真誠與好奇所感染。在他們的盛情邀請下,海天還品嘗了心中向往已久的豆汁兒。誰知剛喝第一口,他的表情瞬間變得極為精彩,雙眼圓睜,嘴巴下意識地想要咧開,可又急忙緊閉雙唇,生怕豆汁濺出,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哽住,脖子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想努力咽下去卻又被那濃烈的酸臭味沖擊得難以忍受,而當眾吐出來又實在失儀,只能強忍著,面部肌肉都扭曲起來,那模樣仿佛是在吞咽一劑極苦的良藥,又似被什么無形的力量定住,進退兩難。周圍的老BJ們像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般情景,帶著善意的調侃和期待圍聚在旁。見海天如此模樣,頓時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我和婉清也在一旁忍俊不禁。一位大爺爽朗地笑著說:“這豆汁兒啊,好多BJ小年輕的都喝不慣,別說你這外地娃了。行了,孩子,快吐出來吧!”

  海天一聽這話,立刻跑到一棵較遠的大槐樹下,一下子把嘴里那難以下咽的豆汁兒全吐了出來,又連喝了好幾口水,才慢慢地走回來,臉上掛著無奈的苦笑。一位大媽忍不住打趣道:“看這孩子,喝個豆汁兒跟打仗似的,模樣太逗了。”接著又轉頭對我和婉清說:“聽你們老兩口的口音,也是地道的老BJ啊!兒子的口音卻帶著南方味兒,肯定打小沒在BJ生活,不在爹媽身邊長大吧。”

  我和婉清一陣尷尬,竟不知如何作答。一旁的海天卻神色自若地接過話茬:“沒錯,我從小在蘇州長大,來BJ生活才兩個多月。不過這豆汁啊,我覺得再生活二十年也是喝不慣的。”

  “哈哈!”那些老BJ們又是一陣大笑。一位中年婦女還不住地感慨:“兩個多月有什么打緊?瞧人家和爹媽那親熱勁兒,就跟在跟前兒長大的一個樣兒。這一家人就是一家人,離開多久都斷不了骨子里的情分!”

  我和婉清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內心的那份震撼。隨后,我們又把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海天。讓我們驚訝的是,他對于大家篤定般的話語,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否認,只是隨著大家一起說著笑著,眼中卻也涌動著一種別樣的情愫,有對這份溫暖親情的貪戀,亦有對我們的深情與敬重,仿佛在這瞬間,他也真的融入了這血濃于水的天倫幻夢之中,不舍得打破這份美好與安寧。

  直到離開這條胡同,海天才拽著我們的衣袖,悄悄地問:“您二老平時也喝這豆汁?”

  “快拉倒吧,誰沒事兒樂意喝這又酸又臭的玩意兒啊?”婉清把嘴一撇,眉梢眼角都是嫌棄,“我跟你說,海天,你可別覺著所有老BJ都好這口兒豆汁兒,也就打小兒在東城、西城、崇文、宣武這老地界兒長大的老一輩人才喝得慣。我和你蘇伯伯都是在燕園里頭長大的,在那兒壓根兒就沒人稀罕這東西。”

  海天這才如釋重負般地舒了一口氣。“是啊,現在我算明白了,北大絕不是BJ。”他感慨萬分地說,“就說我認識那些老師們,除了您和蘇伯伯,就沒有BJ土生土長的。同學們更不用說了,天南地北,口音都能湊出個‘聯合國’來。只有到了這胡同里,才算是真切地感受到真正老BJ的味道。”

  “什么味道?”我打趣道,“不是只有豆汁兒的味道吧!”

  海天驀地朗聲大笑起來:“差矣差矣!要是只有這個味道,那我還是乖乖待在燕園里吧!”

  我和婉清也笑了,笑得那么開懷,那么暢快。于是,為了彌補那口豆汁兒帶來的不愉快的體驗,我和婉清又領著海天來到前門附近的全聚德,帶他吃了一頓正宗的北京烤鴨。剛踏入店門,海天那雙深邃明亮的眼睛就如靈動的攝像機鏡頭,細致入微地收錄著每一個細節。他專注地凝視著色澤紅亮、表皮油光發亮的烤鴨,那眼神似是要將烤鴨的每一寸紋理都精準攝入;又認真觀摩手法嫻熟的廚師將烤鴨高高舉起,展示過后,刀光閃爍間,一片片薄厚均勻的鴨肉如藝術品般整齊地碼放在盤中,他的目光緊緊跟隨,不錯過任何一個動作;隨后像品鑒稀世珍寶似的審視著薄如蟬翼的荷葉餅、翠綠的蔥絲、甜面醬和黃瓜條。接著,他好奇地學著我們的樣子,拿起一張荷葉餅,用筷子夾起幾片鴨肉、幾條蔥絲,再蘸上些許甜面醬,小心翼翼地放在餅上,然后卷成一個卷兒,送入口中。輕咬一口后,他眼睛驟然亮起,又反復咂摸品味了一番,不禁贊道:“皮酥肉嫩,香脆在齒間爆開,不愧是北京烤鴨,每一口都飽含著京城獨有的韻味與風情。”

  “是啊!”我含著笑意說,“一看你那表情,就知道味道比那個豆汁兒強多了!”

  一句話又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海天邊笑邊擺手:“酸甜苦辣,人間百味,皆需一一嘗遍,老BJ亦是如此。糖葫蘆的甜脆沁心,豆汁的酸餿奇崛,烤鴨的香嫩醇厚,缺了任意一味,都算不得完整的BJ印象,亦品不出這古都風味的悠長韻致。”

  “那敢情好啊!”婉清眉梢一挑,笑盈盈地說道,“趕明兒個休息日,我跟你蘇伯伯就多陪著你出去溜達溜達。北京城這千年的老地界兒,它那股子韻味兒,可夠你好好品上一陣子呢!”

  一頓烤鴨吃得其樂融融,溫馨滿滿。直至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我們才意猶未盡地回到燕園。海天一直把我們送到竹吟居后,才與我們依依不舍地告別。然而,就在他如往常那般揮手之際,我卻莫名地察覺出一絲異樣。

  “海天,你的手表呢?”我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果不其然,那手腕之上空空蕩蕩,往日里他常佩戴的那塊梅花表已然不見蹤跡。

  “早晨走得急,忘戴了。”海天的目光微微閃爍,在這夜色的籠罩下,難以真切辨明。“蘇伯伯,我得趕緊回宿舍了,趁著今天出游的體驗還未淡去,回去好好回味一下那部《鐘鼓樓》。”言罷,他輕巧地掙脫我的手,像平日那樣微微揚了揚手,旋即轉身匆匆離去。

  “這孩子,剛才怎么有點不對勁兒呢?”身邊的婉清低聲嘀咕了一句,似乎也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絲異樣。我微微搖了搖頭,下意識地從門口的報箱中取出那份《北京大學》校報,走進書房之中。

  坐在寬闊的書桌前,我的腦海中依然不斷盤旋著海天那微微閃躲的眼神,目光心不在焉地在報紙的鉛字中徘徊,卻沒有一行字真正鉆進我的腦海。突然,我的視線被一張照片牢牢鎖住,心也隨之猛地一緊。照片里,一個淡綠色手絹包裹的布包映入眼簾,布包已被打開,露出里面層層疊放的零錢,一元、五角、二角、一角的紙幣、硬幣與分幣相互摻雜,還有幾張為數不多的五元和十元紙幣。我捏著報紙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目光急切地掃過那篇新聞報道,焦急地從字里行間尋找答案。

  這是一篇飽含深情的新聞特寫,講述了本周物理系一名女孩突發急癥,因家境貧寒而無力醫治。物理系的學生會便在全校師生往來頻繁的東門設立了捐款箱幫助她籌款治病。籌款行動得到廣大師生的積極響應,很快便湊齊了所需款項,女孩的病情也趨于穩定,正在逐步康復。文中特別提到,最令人動容的是一位不知名的好心人,趁無人留意時,悄然放下這個手絹包后默默離去。負責的同學發現這個毫不起眼的布包時,這位好心人早已不知所蹤。布包里面的錢幣零碎雜亂,顯然是長時間積攢而來,但數額頗為可觀,整整二百元,是此次活動收到的最大一筆捐款。大家都猜測這可能是某個女生所為,畢竟男生很少會用這種淡雅顏色的手絹,只是捐款者的身份始終成謎。文章對這一助人為樂的大愛之舉給予了高度贊揚,并呼吁全校師生提供線索,幫忙找到這位熱心的同學。

  我緩緩放下報紙,深吸一口氣。書桌上的玻璃板清晰地映出了我臉上凝重而又復雜的神情。一切都已明了,我的心卻難以恢復平靜。那用淡綠色手絹包著的布包,以及包里零碎的錢幣,如同電影般在我腦海中不斷放映。我仿佛看見海天在深秋的寒風中坐在未名湖畔,手中的畫筆不停地在畫紙上舞動。一周多的時間,百余幅肖像畫,只為換取那微薄的報酬,去新華書店買回他心儀的書籍。我的眼前又出現了海天那空蕩蕩的手腕。就在最近,他還自豪地告訴我,那塊梅花手表,是他在上大學前,用自己積攢多年的稿費購買的,沒動用家里一分錢。念及此處,我的心仿若被銳器狠狠刺中,疼意蔓延至全身,又似被苦水浸漬,滿是酸澀與惆悵。我知道,今夜對于我來說,又將是一個在輾轉反側中沉淪的無眠之夜。

  第二天清晨,在與海天一起散步的時候,我直截了當地拋出心中的疑問:“海天,那二百元錢,是你捐的吧!”

  海天怔了一下,悄悄垂下了眼簾,再抬眼時,眸光中已是一片坦然。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手表呢?”我又追問道,視線牢牢黏在他那空蕩無物的手腕處,“你可是把它賣了,換錢買書去了?”

  “什么都瞞不過蘇伯伯的眼睛。”海天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我提前預訂了那批書,新華書店催得急。巧的是,同宿舍有個同學對我這塊表心儀已久,我便順勢以表換了三百元。如此一來,不光能把書拿下,還購置了些其他心儀已久的物件。”

  “海天!”我忍不住提高了聲調,情緒激動地說道,“那二百元,是你一筆一筆勾勒描繪,一張一張辛苦掙來的血汗錢啊!你本就可以毫無愧疚、光明磊落地用它來買下這些書,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海天突然笑起來,笑容如破曉時分穿透云層的驕陽,磊落且坦然:“蘇伯伯,我要是不把這筆錢捐出去,這些書可就真的白讀了!”

  短短一句話,讓我的內心受到了強烈的沖擊,仿若一股無形之力迅猛穿透靈魂深處。婉清卻似乎仍心有不甘,語氣中帶著一絲疼惜與不解:“那,你一個多星期的心血就這樣白費了嗎?”

  海天又笑了起來,那笑聲爽朗而開懷,仿若能驅散世間一切陰霾:“怎么能說是白費呢?那位同學好轉了,正在康復中,這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我與婉清目光交匯,彼此眼中那驚訝、敬佩、欣慰與些許自慚形穢瞬間撞了個滿懷。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默默褪下了腕上的那塊“上海牌”手表,牽起海天的手,將表輕輕放在他的掌心之中:“海天啊,這塊手表伴我多年,雖沒有你那塊‘梅花表’名貴,好在走時還算精準……”

  “蘇伯伯,這使不得!”海天急忙把手往回縮,“我宿舍里還有個小鬧鐘,不妨事的……”

  “急什么!又不是送給你!”我緊緊扣住他的手腕,語氣中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家里尚有一塊父親留下的手表,這塊手表就暫借與你。等你有了新表,再把它還給我不遲。”

  然后,我順勢拽過他的手腕,那小麥色的肌膚之上,那圈因長期佩戴手表而形成的淺色印記格外刺眼。我仔細地為他戴上手表,悉心調整表帶長短。他的手腕比我粗壯許多,所幸表帶尚夠尺寸。戴好后,我端詳片刻,試了試松緊,才滿意地點點頭,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帶著幾分疼惜地說:“你這傻孩子,缺錢了盡管和蘇伯伯開口,過后還上便是,哪能把手表賣了呢?小鬧鐘哪里管用?偌大個校園,沒個看時間的物件怎么能行?”

  海天低下頭,目光落在腕間的手表上,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表身,指腹沿著表帶的紋路慢慢滑過,動作極輕極緩。片刻后,他緩緩抬起頭,用一種極為克制的語調輕聲說道:“謝謝蘇伯伯。只是,還拜托您和蘇伯母,不要將我捐款之事告知他人。”

  “怎么,想做好事不留名?”我帶著一抹淡淡的調侃說道。

  海天輕輕搖了搖頭:“我只不過不想讓那位同學的心靈增加負擔罷了。她家境本就貧寒,若要知曉此事,且不說這捐款的數目會令她心生壓力,單是那隨之而來的大肆宣揚,便會成為她難以承受之重。人生之路,本就布滿荊棘,每個人都在負重前行,又何必讓她的肩頭再多扛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呢?”

  我靜靜地聽著海天的話,一種難以言喻的觸動從心底蔓延至全身,原本松弛的手指不自覺地微微收攏,像是要抓住那從他話語間流淌出的那份細膩的情感。在這繁復紛擾的塵世中,太多的人只在個人的喜怒哀樂里徘徊周旋,連自己的內心都難以勘破,而海天卻能敏銳地看到他人內心深處隱匿著的脆弱與尊嚴,且以如此細膩溫柔的方式去撫慰與呵護,這是多么難能可貴的品質啊!“放心,海天,我和你蘇伯母都會守口如瓶的。”我拍拍他的肩膀,誠懇而篤定地說,“以你的善良,她的負擔也會成為你心中的重壓。我們不會讓你的心靈因之而徒增負累的。”

  海天的面龐瞬間被一抹欣慰的笑意點亮:“蘇伯伯,還是您懂我。那我先去吃飯了。晚飯后,我打算去竹吟居讀兩個小時的書,順便取兩本書回來。伯伯,伯母,咱們回頭見!”說完,他習慣性地向我們揮揮手,邁著輕快的腳步離開了。

  我與婉清靜靜地凝視著他那逐漸遠去的背影,直至那身影悄然消融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然后,我們緩緩轉過身來,將目光投向深秋的未名湖。湖水在秋風的輕撫下泛起層層漣漪,似是歲月鐫刻的紋理。良久,婉清幽幽地發出一聲長嘆:“我就說這樣的好小伙子,滿世界也找不出一個。他要是真能永遠留在我們身邊,那該多好啊!”

  猶如深秋的風拂過平靜的湖水,婉清的話,讓我的心再次悄然泛起隱秘的波瀾。那不敢袒露的渴望即便深埋在心底,卻是那樣強烈。它如影隨形,在不經意間就會波動我們的心弦。僅僅兩個多月的時間,婉清口中那個世間最優秀的小伙子,已經悄然走進我們心靈深處,成為我們無兒無女的生活里那一抹最溫暖的慰藉。雖說如今與我們的情誼也在歲月里慢慢沉淀、加深,可那沒有絲毫血緣關聯的鴻溝,終究無情地橫亙在現實與幻想之間,讓我們的心一次次在情感的糾纏中,滋生無盡的落寞與悵惘。

  秋風拂過,未名湖平靜的湖面泛起層層漣漪。湖岸與湖心島上,金黃與褐紅的葉片紛紛揚揚飄落,無力地在湖面上打著旋兒,似是被命運裹挾的扁舟,隨波逐流。而那穿透云層的縷縷陽光,卻給這略帶蕭瑟的湖景增添了一抹明亮與溫暖,如同那隱藏在心底的那份期待,雖朦朧卻充滿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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