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操之后的上午訓練，張鎧銳特意表揚了他們十五秒任務的完成情況。張惡魔的贊賞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但依然讓所有新學員舒爽不已，甚至連接下來艱苦的訓練都不太在意了。

　　沈艋雖然也一樣高興，但他腦中依然盤桓著退學的念頭。

　　只是他也發現，無論他怎么花樣作死，最后受苦受累的還是自己。不完成訓練，就會加倍讓他完成，不按規定出席，就會像代博聞那樣承受無法負擔的懲罰。而且每天毫無間隙地度過，一件事緊接著一件事地完成，根本沒有時間去自怨自艾。

　　唯一有空讓他思考退學大計的時間，就是夜晚躺在床上時，但基本都是剛升起個念頭，身體的疲憊就隨之傳來，不出五秒鐘就陷入了黑甜鄉。等再有意識時，就聽到了第二天早上的起床號，身體先于大腦做出反應，在回過神時，就已經列隊在樓下站好了，如此這樣重復著一天又一天。

　　沈艋有時覺得，軍訓他們這些新學員就像是初中生物學到的條件反射實驗，又像是羊群效應，反正在這樣的環境下，新學員們就像是巴甫洛夫的那條狗，逐漸失去自我，成為泯然眾人矣。

　　最近洗漱時照鏡子，沈艋已經越來越不認識鏡子里那個看起來熟悉卻又感到十分陌生的自己了。改變的發型和日益變得晦暗的臉色倒還是其次，那雙已經死寂般黯淡的眼眸，映在鏡子里，連他自己看了都心如死灰。

　　沈艋是誰？他快變成了19434號，那個鮮活著肆意著的沈艋，好像已經漸漸死掉了。

　　他討厭這樣的自己。

　　沈艋感覺自己就像是陷入了泥沼，越掙扎就越深陷，但若是不掙扎，就會在不知不覺中陷入沒頂之災。

　　他該怎么辦？

　　身體已經漸漸習慣了這樣的訓練強度，沈艋卻越來越感到絕望，他現在越來越難挑戰違規行為，等于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往深淵里掉。

　　他的沉默和改變，室友們也都看在眼里。卞驍是懶得說什么，有時候還冷嘲熱諷兩句，恨不得沈艋這樣不思進取的學員盡早退學。畢竟在他看來，沈艋是遠遠不夠資格當上海軍。而馬一銘自身尚且難保，尤其肚子不禁餓，每天過得比沈艋更難熬，根本沒時間精力去關心其他人。陸遠海注意到了，不過他巴不得沈艋能消停安靜幾天別惹禍，也就沒說什么。

　　周六的晚上，新學員們是可以去校外的小超市買些生活用品，大家都帶好了零錢，列隊集體而行。

　　沈艋渾渾噩噩地跟隨著大隊向前行進著，直到走進明亮的超市，看到琳瑯滿目的貨架，整個人猛然間清醒了過來。

　　“不許買零食買飲料！二十分鐘后超市門口集合！”張惡魔的聲音還在腦海里回蕩著，沈艋卻一個激靈，視線看向了零食區。

　　雖然說是不許買零食買飲料，但看看總是可以的，許多新學員在幾個零食貨架前流連忘返，有人嘗試著把零食拿下來，但在手里掂量了半晌，又只能嘆氣地放回去。

　　只為了吃一口零食，就有可能被罰跑三千米，而且是一個寢室一起受罰，這真是難以承受之痛。

　　許一沫盯著貨架，拼命地咽著洶涌而出的口水。浪味仙、薯片、蝦條、巧克力威化、花生豆、辣條……這些在平常看起來就很美味的零食，現在更是讓她抓心撓肝。

　　“走吧，別看了，我們還要買東西呢！”武含姝拽著許一沫的手臂，想要把她從零食貨架前拉走，以免她行差踏錯。不過也不知道許一沫是怎么做到了，從小練武的武含姝手勁極大，卻在此刻無法撼動許一沫一絲一毫。

　　“我……我就看看，我不買……”許一沫雙手合十，苦苦哀求，“小姝，我就看一會兒，就看一會兒。”她本來長得就圓潤可愛，此時耷拉著小臉泫然欲泣，一雙小鹿芭比眼閃爍著祈求的目光，很難有人能拒絕她的請求。

　　武含姝抹了抹臉，搖了搖頭嘆氣道：“好吧，把你要買的東西告訴我，我幫你一起買了。”

　　許一沫大喜過望，把褲兜里的購物單雙手奉上。自從上周六來過一次超市后，回去發現有好些東西忘記買，許一沫這一周里都陸續把所需要買的東西虔誠地寫在紙條上，就怕這周還像上次一樣落下了什么沒買。

　　“這……牛奶？學長說可以喝牛奶嗎？”武含姝掃了眼紙條，意外地眨了眨眼睛。

　　“我特意問過白學姐了，學姐說我們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是可以喝牛奶的！”許一沫雙眼亮晶晶的，像是藏了兩顆小星星。“所以，我們買不到鮮牛奶，也是可以買酸奶、花生奶、巧克力奶……”

　　武含姝已經注意到周圍的同學們都聽到了許一沫的話，一窩蜂地沖向了冰柜，生怕被買空了，連忙扔下許一沫也跟著沖了過去。

　　許一沫相信武含姝肯定不會空手而歸，目送著她披荊斬棘地沖進人群里便收回了視線，重新盯著零食貨架流口水。

　　她能回想起每種零食吃到口中的味道，真的好想吃一點啊……

　　“吸溜！”許一沫本以為是自己咽口水的聲音，剛想臉紅，就發現實際上聲音的源頭是自己身邊的一個小胖子。許一沫認識他，和她一個大隊的，好像姓馬，別人都叫他馬小胖。

　　馬一銘癡癡地看著這一貨架的零食，克制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實際上是餓更大于饞，只要填飽肚子，他其實要求不那么多。況且他還有許多東西要買的，不能耽誤太久，只能留戀地最后看一眼，轉頭往其他貨架走去。

　　只剩下許一沫一個人站在零食貨架前，左右都空無一人。

　　一個念頭無法抑制地在她腦海中升起。

　　如果她能在超市里先結賬之后立刻吃完，不帶出去？這樣是不是可行？根據上周的經驗，張惡魔和其他學長們都不會進超市，很大可能是發現不了的。

　　許一沫心跳如雷，掌心出汗，舉起的手猶猶豫豫地抬起又放下。

　　如果被發現受罰的只有她自己的話，她肯定毫不猶豫就嘗試了，但一旦被發現，小姝和另外兩位室友都會被牽連，她實在是冒不起這個險。

　　立這條規矩的人真是太奸詐了。

　　手表上的時間一秒一秒地飛速跳過，許一沫急得都要哭出來了，就在她垂頭喪氣，終于轉身放棄離開的時候，她聽到了身后的零食貨架上有人拿東西下來的聲音。

　　這個時間，超市里除了他們這些新學員之外還有別人？

　　許一沫轉頭看去，正好看到一個身穿海魂衫的男生身影手里抓著一袋怪味胡豆，堂而皇之地朝結賬柜臺走去。

　　許一沫震驚無比，忍不住邁開腳步跟了上去。

　　只見那個身影在路過酒水飲料貨架時，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貨架上拽了一聽啤酒下來。

　　許一沫肅然起敬。

　　她此時已經認出來這人是誰了。同一個大隊的男生們她實際是認不太全的，再加上男生們都是統一寸頭發型同款海魂衫，看起來簡直都是一模一樣。但長相稍微出眾些的，許一沫還是認得出的，畢竟都是女生宿舍談論的熱點。

　　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叫沈艋。許一沫在入校時正好跟他一起從火車站坐校車報到，那時沈艋真是個神采飛揚的男生，穿著亮橙色的衛衣，面容俊秀，笑容爽朗，全車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連許一沫都忍不住看了他一路。

　　而新訓開始后，許一沫就再也沒見到過那樣笑得開懷的沈艋。偶爾遇到，那死氣沉沉的雙眼和頹然晦暗的表情，幾乎都懷疑當時看到的是另外一個人。

　　此時結賬柜臺還沒有什么人，新學員們依然在超市內閑逛，即使只有二十分鐘，也要磨到最后一分鐘再去結賬。上周他們已經摸到了規律，因為排隊結賬的遲到，張惡魔并沒有什么懲罰。

　　沈艋站在結賬柜臺前，特別自然地把怪味胡豆和啤酒放在上面，然后掏出一張紙幣放在了旁邊。也因為他的態度太理所當然了，結賬的大叔下意識地掃條碼，找零錢，等他回過神發現不對時，沈艋早就把怪味胡豆和啤酒往褲兜里一揣，瀟瀟灑灑地走出了超市門。

　　許一沫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邁開腳步跟了上去。

　　超市門外，張惡魔和學長們正站在路燈下，三三兩兩地聊著天，沈艋專挑背陰的地方，竟是無聲無息地沿著超市的墻根底下，在沒人發覺的情況下，繞到了超市后的小巷子里。

　　許一沫眼見著沈艋扯開怪味胡豆往嘴里塞了一把，又打開啤酒暢快地喝了一口，隨后又因為動作太急而嗆到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不知道她現在過去，是不是能要兩塊怪味胡豆吃吃。許一沫口水泛濫地想著。

　　她正琢磨著什么時候過去合適，就看到沈艋把怪味胡豆和啤酒往巷子里的矮墻上一放，又從褲兜里掏出個什么來，按了幾下，放在了耳邊。

　　許一沫定睛一看，嚯！不得了啊！這居然是一個手機！也不知道這沈艋從哪里搞來的另外一個手機，肯定不可能是從學長辦公室偷出來的。

　　因為離得遠，許一沫也聽不清沈艋打電話說了什么，但沒過多久，她就看到沈艋憤然掛了電話，一仰脖把啤酒喝得干干凈凈，繼而捏扁了易拉罐，咣當一聲用腳踢出去好遠。

　　易拉罐落地的聲音叮叮當當持續了一小段時間，沈艋喘著粗氣，漸漸冷靜了下來。

　　許一沫還沒等驚呼出聲，就看到沈艋跑進巷子深處，把踢出去的易拉罐灰溜溜地撿了回來，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里。

　　嗯……有點可愛……

　　不過這樣的畫面，她估計她要是沈艋也不會高興旁邊有個旁觀者。正考慮是不是默默地回去時，就發現巷子口有腳步聲響起，許一沫只好把自己往墻角的陰影處又藏了藏。

　　“沈艋，你在干什么！”來人身材高大，許一沫認出他叫卞驍，是沈艋的室友，只是此時神色陰沉，語氣森然。

　　“沒什么。”沈艋早就把手機關了機放回了腰間的隱秘腰包里，雙手空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吊兒郎當地回答道：“超市里太悶，我出來透透氣。”

　　卞驍聞著他身上還未散去的酒味，臉色就像是密布著暴風雨即將來臨的烏云，那種迎面而來的怒火，就連一旁的許一沫都感到窒息，更遑論直面他的沈艋。但沈艋卻神色自若，挺直了背脊，一副自己什么都沒做的模樣。

　　卞驍跟他對視了片刻，嗤之以鼻道：“你都是成年人了，自己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你進海軍學院，是不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還是別人逼著你填的？還是別人替你填的？不是你自己填的嗎？為什么還在怨天尤人？”

　　怕引起學長的注意，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語氣中蘊含的怒氣卻一分都沒有減少。

　　“這些天你折騰的夠嗆吧？如果你真想退學，直接交退學申請啊！沒有人會攔著你，我還會覺得你是條漢子！”

　　沈艋沉默不語，但垂在身側的雙手都已經捏成拳頭。一旁圍觀的許一沫生怕下一秒鐘這拳頭就會轟向卞驍的腦袋。

　　不止卞驍發現沈艋不見了，陸遠海此時也拎著購物袋出現在巷子口。不用人跟他解釋，他只消望一眼這兩人的情況，聞一下沈艋身上的酒味，就全明白了。

　　他從超市購物袋里掏出一罐牛奶朝沈艋遞了過去，淡淡道：“喝掉，快到時間歸隊了。有什么事我們回宿舍解決。”

　　沈艋知道陸遠海是想要他用牛奶沖淡嘴里的酒味。他盯著那袋牛奶半晌，終于默默地接過，咬開袋子一口喝掉。

　　許一沫目送著三人離開巷子，好半晌才敢正常呼吸。

　　巷子里此時除了她之外空無一人，矮墻上那袋怪味胡豆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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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數！”張惡魔在超市前數人，然后逐一檢查新學員們都買了什么，有沒有買違禁品。

　　許一沫還特意瞄了一眼站在隊列前面的沈艋，發現他并沒有拎著購物袋，而是手里捧著一卷手紙、香皂等零碎的東西。應該是他室友們臨時幫他湊出來的，怕他空著手太惹眼。

　　“給，沫沫，你剛才去哪兒了？”武含姝把一大包購物袋遞到她手里，她早就發現許一沫不見了，但她還有許多東西要買，實在是沒空找她。

　　許一沫神秘一笑，把手心里的東西悄悄地塞了過去。

　　武含姝低頭一看，發現是幾粒怪味胡豆。她此時也沒辦法，只能趁周圍人不注意，趕緊塞進嘴里毀尸滅跡。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幾粒怪味胡豆比她記憶中的味道更美味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