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諾回到祤闕宮的時候,已近伊?xí)詴r分。
路過門口時,看見外面倒著一個小小的身影,身上搭著條小毯子。
是季洺西。
她抬手招來了四周的暗衛(wèi)。
她低聲詢問:“小殿下什么時候來的?”
“丑時,您殿里沒人,殿下就一直在外面坐著,睡著了得有一個時辰了。”
沈諾又問:“中途有人來過嗎?”
“今夜霍統(tǒng)領(lǐng)當(dāng)值,不過他似乎刻意避過了祤闕宮。”
“怎么哪兒都有他,”沈諾又問,“毯子誰給的?”
“羽七去織錦司拿的,用的您的名義。”
沈諾聞言,點了點頭:“嗯,讓羽七去領(lǐng)賞吧。”
說完,沈諾走到季洺西,輕手把他抱了起來。
季洺西睡得挺沉,感受到外面的動靜,沒醒,就輕輕哼唧了幾聲。
鼻尖縈繞的花香告訴他,面前的人就是他的阿姊。
他下意識伸出白嫩嫩的胳膊想去抓沈諾,被她躲開了。
睡眼朦朧,但又不愿放棄,一次不成又悄咪咪開始了第二次行動。
這次沈諾沒躲。
季洺西終于抓到了自己想要的,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滿意的哼唧兩聲。
“嗯~阿姊。”
沈諾見狀,嘆了口氣。
算了,暫留他一夜吧。
沈諾安頓好季洺西,收拾好衣服,把自己清洗了一下,又輕手輕腳給他掖了下被子,才去榻上養(yǎng)了會兒神。
瑤光是辰時末來的,她在外面敲了敲門。
不用過多用力,里面的人想聽見自然會聽見。
“郡主,您起了嗎?相爺早朝結(jié)束了,差人來問您什么時候回去,大公子今日能下床了,想著一家人吃頓團圓飯。”
沈諾穿戴齊整地打開門。
瑤光看著走出來的她,不禁怔愣原地。
她今日的著裝是織錦司用浮光錦做的,腰封上用銀絲繡著山茶,站在陽光下,流光溢彩,再配上那本就驚艷的臉,更顯熠熠生輝。
沈諾輕輕關(guān)上門,朝著瑤光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你動作小點,洺西在里面。”
聽清她的話,瑤光又懵了。
“小殿下什么時候來的?”
沈諾邊回邊往外走:“昨夜,我們?nèi)ネ饷嬲f。”
瑤光跟在她身后詢問:“今日回去嗎?”
“嗯,我讓南杳她們?nèi)刖┝耍悴挥酶伊耍厝ソo圣上復(fù)命吧。”
廊下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蟬鳴,沈諾立在小院正中。
“郡主真要現(xiàn)在回去?“瑤光壓低聲音瞥向廂房,“小殿下的事無人來稟,那昨夜就是有人故意把侍衛(wèi)調(diào)走,您走了的話,那他...“
“沒事,讓他去我那兒玩兒幾天。”
白玉耳墜隨著沈諾走動的動作,在頸邊輕輕晃了晃:“那家店怎么樣了?”
清風(fēng)拂過美人面頰,枝葉被吹得沙沙作響。
“一塵未留。”
沈諾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做得不錯,舅舅那邊怎么說?”
“陛下讓您下次動作小點,他不想再收到和您有關(guān)的任何奏章。”
這句話的意思在沈諾看來就是,事兒白天不能做,但是晚上可以。
“讓人暗里再去查查背后的蛛絲馬跡,記著,謹遵陛下圣諭,背著人。”
“順便你去告訴父親……“她折下一朵開得正盛的鳶尾,遞到瑤光手里。
宮殿的雕花窗忽地發(fā)出輕響,瑤光聞聲轉(zhuǎn)身。
無人。
沈諾似是看透了什么,讓她先退下,自己朝著屋子走去。
季洺西心驚膽戰(zhàn)地躲在窗后,沒聽見外面的動靜了,松了口氣,自以為躲過一劫。
“站好。”
一句話,季洺西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沈諾緩步走到他面前:“長能耐了,大半夜不睡覺到處跑是吧?”
季洺西委屈巴巴地看著她:“阿姊~”
沈諾在書案邊坐下,朝他招手:“閉嘴,過來。”
“既然睡不著,就讓我考考功課吧。”
季洺西乖乖走過來坐下。
“有言曰:‘王者之政,莫急于盜賊。’洺西認為,此言何解?”
少年聲線帶著稚氣,但話語內(nèi)容卻貌似不符年齡:“前朝周文襄公奉太祖命改制刑律時曾言:『盜賊如野火,法為斷刃刀,刀刃向外則民安,向內(nèi)存反噬之禍。』。”
沈諾聞言,微微展顏。
“不錯,看來功課沒荒廢啊。”
“那是,誰讓我有個聰明的阿姊呢?”
季洺西語氣里帶著驕傲。
沈諾聞言,卻不再是剛才的歡喜,反而瞬間變了臉:“說,這話是誰教你的?”
季洺西嚇了一跳:“阿……阿姊,我的話有什么問題嗎?”
季洺西的教書先生是內(nèi)閣的方學(xué)士,寒門出身,有學(xué)識,卻從不參黨爭,是她當(dāng)年親自挑給季洺西的。
沈諾搖了搖手里的杯子:“滴水不漏,卻盡是鋒芒,方學(xué)士,可說不出這話。”
季洺西的小臉?biāo)查g煞白,粉嫩的嘴唇微微顫抖,眼神慌亂地四處飄移,完全不敢與沈諾銳利的目光接觸。
那點心虛和緊張如同被火燎到的紙,迅速在臉上蔓延開來。
“我……我……”他結(jié)結(jié)巴巴,小手不安地絞著衣角,那件上好的錦緞在他手中揉出了褶皺。“就……就是先生教的啊……”聲音細若蚊蚋,毫無底氣。
沈諾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目光沉靜如水,卻仿佛帶著千鈞重壓。
她輕輕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與桌面接觸,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噠”響,在陡然寂靜下來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震得季洺西肩膀微不可察地一縮。
“罷了,原本想著方學(xué)士清廉,如今卻也想著培養(yǎng)自己的主子,我還真是錯信他了。”
沈諾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緩,卻字字如刃:“洺西,在這宮里,不是每個人捧著你都是真的為了你,更多的,看重的是我,陛下和太后的勢力。”
話落,她又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屈指輕敲了下他的腦門。
“一天天的,貧嘴的功力倒是也跟著學(xué)識長進了。”
季洺西也順藤摸瓜,極力逃離這個話題。
他捂住自己的腦袋,朝她控訴道:“阿姊,你不要總是敲我腦袋,會變傻的。”
沈諾聞言,無奈地搖了搖頭。
“既如此,作為賠禮,有興趣和我一起出宮玩嗎?”
“可以嗎?”
季洺西聞言,語氣激動,看著她的眼睛都閃著光。
到底還是個孩子
“來人。”
瑤光候在門外,聽見她叫,便直接推門而進。
“郡主。”
“讓云梧宮的人送幾套小殿下的衣服衣服到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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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長街不比夜晚的燈火闌珊,但也算得上四處飄香。
季洺西的興奮勁一過,實在困得緊,剛坐上馬車沒多久就睡下了。
沈諾就這么看著他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綿長,渾然不知自己已然成了旁人眼中的一道風(fēng)景線。
沈諾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姿勢,讓他的睡顏靠在柔軟的錦墊上,指尖拂過他微涼的臉頰,卻在觸及頸側(cè)時微微一頓——那里,一道被衣領(lǐng)半掩的、結(jié)痂的傷痕,蜿蜒進衣料深處。
季洺西睡得香甜,對沈諾的觸碰毫無察覺。
她收回手指,目光沉靜如水地落在少年安詳?shù)拿纨嬌稀?p> 車窗外晨光熹微,市井的喧囂被厚實的錦緞車簾隔開,只余下沉悶的轱轆聲和街邊小販隱約的叫賣。
這份表面的平靜下,是沈諾心中翻涌的暗流。
那傷痕是新的。
宮里居然有人敢在圣上和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動她護著的人。
沈諾的視線又移到季洺西抓著她袖口,睡得泛出微紅的手指上。
這孩子,一邊能引經(jīng)據(jù)典剖析“盜賊”如論朝堂老手,一邊又因能出宮而雀躍得像個最普通的鄰家幼弟。
她伸出另一只手,輕輕將他肩上滑落的小毯子重新裹緊,又小心地調(diào)整了姿勢,讓他靠得更舒服些。
相府門口早有管家率領(lǐng)仆從等候。
見郡主的車駕到了,連忙上前恭迎。
車簾掀開,當(dāng)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沈諾那一身華服,日光下流光溢彩,襯得她容顏愈發(fā)驚心動魄。
仆從們皆屏息凝神,不敢直視。
沈諾并未急著下車,而是看向管家沈忠,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吩咐:“去請府醫(yī),我昨夜在宮中吹了風(fēng),有些不適。”
她在眾人視線中,又退回了車內(nèi),搖了搖熟睡的少年郎:“洺西,到了,醒醒。”
季洺西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身,迷迷糊糊地問:“到了?”
他顯然還沒完全清醒,帶著濃濃的鼻音,渾然不見片刻前應(yīng)答如流的模樣。
與此同時,內(nèi)院回廊轉(zhuǎn)角處傳來急促卻竭力放輕的腳步聲。
沈珩正由兩名健仆小心攙扶著,快步朝大門走來。
他臉色依舊蒼白,久病初愈之下難掩虛弱,腳步虛浮,但那雙看向妹妹的眼睛卻明亮有神,充滿兄長特有的關(guān)切與溫和笑意。
“珈寧!”沈珩看到沈諾安然下車,眼中笑意更深,隨即目光被沈諾身后那個正掙扎著下馬車的小身影吸引住。
季洺西第一次出宮,顯然還有些不適應(yīng),落地時踉蹌了一下,被沈諾不著痕跡地伸臂擋了一下后背才站穩(wěn)。
瞧見下意識攥著沈諾衣袖一角的季洺西,他微微躬身,“臣沈珩,參見小殿下。”
“啊!快起來,快起來!”季洺西像是被這正式的禮節(jié)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想扶,又礙于身份縮了回來,小臉微微漲紅,有些局促地偷瞄了沈諾一眼,才學(xué)著大人模樣挺直小身板,“沈,沈大人不必多禮……我和阿姊一起來的,還是低調(diào)些為好。”
沈諾詢問管家:“父親回來了嗎?”
沈忠恭敬垂首:“已經(jīng)在正堂了。”
沈諾聞言,淡淡頷首,對沈珩道:“阿兄,我們進去吧,別讓父親等急了。”
他們穿過復(fù)雜的長廊,正堂恢弘的門才出現(xiàn)在眼前。
隔著精美的雕花門扇,季洺西已經(jīng)感到一股無形的、沉甸甸的威壓感已然從內(nèi)向外透出。
紫檀木門被人緩緩打開,沈相爺?shù)纳碛岸俗谥魑惶珟熞沃小?p> 他并未著官服,只一身家常的石青色織金直裰,面容平靜,但那雙閱盡滄桑、深沉如淵的眼眸抬起,目光掃向門口相攜而來的三人時,那份平靜之下蘊含的審視與無形壓力,足以讓空氣凝滯。
季洺西年紀小,只覺得那雙眼睛仿佛能穿透血肉,他下意識地,更緊地攥住了沈諾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