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莎莎的故事,異曲同工。
每周四晚上七點,莎莎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社區(qū)活動中心的三樓會議室。她總是提前五分鐘到,選一個靠窗又不顯眼的位置坐下,把筆記本和筆在桌上擺得整整齊齊,然后望著窗外那棵老槐樹發(fā)呆。
學習小組的其他成員總是吵吵嚷嚷地進來,帶著咖啡香和年輕人的活力。莎莎四十二歲了,是這個“終身學習小組”里最年長的成員。組長馬克才三十二,是個總穿著格子襯衫的程序員,笑起來眼角還沒什么皺紋。
“莎姐又來這么早!”馬克領著眾人進來,聲音明亮得刺耳。莎莎微微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依然平坦,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兩年了,她和亞倫嘗試了所有科學方法和偏方,甚至去普陀山拜過送子觀音。
今晚討論的是人工智能倫理。莎莎做了充分準備,打印了十幾頁資料,重點處都用黃色熒光筆標出。她等了二十分鐘才找到插話的間隙。
“我認為算法偏見問題本質上...”她剛開口,就被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
“哎,這個問題太老套啦!”莉莉揮著她涂著亮粉色指甲油的手,“現(xiàn)在誰還討論這個呀?我們應該關注的是AI生成藝術版權問題。”
莉莉二十八歲,藝術策展人,是小組里最年輕的成員。她總是能這樣輕巧地把莎莎的意見掃到一邊,像拂去裙子上看不見的灰塵。
莎莎閉上嘴,看著組員們立刻被莉莉的新話題吸引。馬克的眼睛亮起來,身體前傾,完全是一副被點燃的模樣。沒有人回頭看莎莎一眼,沒有人記得她剛才沒說完的話。
她試著再次加入討論,但每次剛要開口,莉莉就會提高音量,或者有人恰好在那時笑起來,她的聲音被淹沒在集體的聲浪中。莎莎最后只是沉默地坐著,在筆記本上無意識地畫著一個個小圓圈,一圈套著一圈,沒有盡頭。
會議結束,大家相約去喝一杯。莉莉挽著馬克的手臂,轉頭問莎莎:“莎姐要一起來嗎?不過可能待到很晚哦,您這個年紀需要多休息吧?”
那語氣甜得發(fā)膩,關懷下面藏著刀鋒。莎莎看見馬克嘴角一閃而過的笑意,看見其他組員假裝整理東西避開目光。她搖搖頭,說自己要回家了。
亞倫正在家里看球賽,啤酒罐放在肚子上,見到她回來立刻笑起來:“怎么樣,今晚的學習小組有意思嗎?”
莎莎沒說話,直接走進浴室鎖上門。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眼角的細紋像蛛網般蔓延,眼下有著淡淡的青黑。高齡備孕讓她荷爾蒙失調,體重增加了十二斤,頭發(fā)也變得干枯。她感覺自己正在變得透明,在小組里,在這個世界上。
“他們又忽視你了?”亞倫在門外問,聲音里帶著一絲莎莎無法理解的輕松。
“不只是忽視。”莎莎打開門,“是莉莉,她總是故意打斷我,把我當空氣。其他人也都看見了,但沒人說什么。”
亞倫摟住她的肩膀:“別往心里去嘛,她就是個小姑娘。你比她成熟多了,別計較這些。”
莎莎看著丈夫樂呵呵的臉,突然感到一陣窒息。他永遠不懂,永遠覺得是她太敏感。亞倫比她小兩歲,但看起來比她年輕十歲不止,心態(tài)更是年輕得像大學男生。他無法理解那種被時代悄悄拋棄的感覺,無法理解一個女性在四十二歲試圖懷孕時的焦慮,更無法理解在群體中被無視的痛苦。
下一次小組活動,莉莉做得更過分了。
莎莎正在分享她對數(shù)據(jù)隱私的看法,莉莉突然舉起手機:“哇!馬克組長,你家的布偶貓生小貓了!快看快看!”
所有人都湊過去看手機屏幕,發(fā)出各種驚嘆聲。莎莎的話懸在半空中,然后無聲地墜落在地上,碎成粉末。她站在那里,手里還拿著準備好的資料,嘴巴微微張著,保持著一個發(fā)聲的姿勢。
那一刻,她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處境——在這個房間里,她是不存在的。她可以說話,但沒人聽見;她可以表達,但沒人看見。她是一團人形的空氣。
會議結束后,莎莎留在最后整理東西。莉莉突然返回來拿忘掉的外套,看見莎莎時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
“莎姐還沒走啊?”莉莉說,語氣出奇地平靜,“其實我覺得,您這個年紀真的不必來參加這種學習小組了。多累啊,在家養(yǎng)養(yǎng)花不好嗎?”
莎莎直視著莉莉的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莉莉收起笑容,“您不覺得尷尬嗎?和我們這些年輕人混在一起。每次您說話,大家都不得不禮貌性地聽著,其實那些觀點早就過時了。”
莎莎感到血液沖上頭頂,又迅速退去,留下全身冰涼。她什么都沒說,拿起自己的包離開了。
那周之后,莎莎借口身體不適缺席了一次聚會。亞倫卻還是去了,回來時興高采烈地分享小組的新項目——他們決定共同開發(fā)一個APP。
“馬克說我可以負責市場調研部分!”亞倫一邊脫鞋一邊說,“沒想到吧?我這把年紀還能參與科技創(chuàng)業(yè)。”
莎莎看著丈夫容光煥發(fā)的臉,突然明白了:亞倫沒有被排斥,因為他男性、樂觀、從不質疑別人的意圖。他像水一樣流過所有障礙,甚至感覺不到障礙的存在。
“我不想回那個小組了。”莎莎說。
“為什么?就因為莉莉說了幾句難聽話?”亞倫不解地看著她,“她都道歉了。”
“道歉?”莎莎愣住。
“是啊,馬克在群里說了,莉莉那天的確過分了。她私下跟我道歉了,說那天心情不好,不是故意的。”亞倫劃開手機給她看群聊記錄。
莎莎看著那條道歉信息——“對不起啦,那天我說話有點直,莎姐別往心里去哦”——后面跟著三個吐舌頭的表情包。組員們紛紛回復“莉莉真可愛”、“知錯就改好孩子”、“大家還是一個團隊”。
她感到一陣惡心。欺凌被包裝成直率,道歉變成了彰顯大度的表演,而真正的傷害被完全忽視了。更重要的是,沒有人問她是否需要道歉,沒有人考慮過她的感受。
“你看,大家都原諒她了,你也別計較了。”亞倫拍拍她的背,“下周四一起去吧,我們要討論APP的UI設計。”
莎莎看著丈夫毫無陰霾的笑容,突然失去了所有解釋的欲望。他永遠不會明白,有些傷害不是一句輕飄飄的道歉就能抹去的。她不僅無法原諒莉莉,更無法正視那些在場卻默許一切發(fā)生的組員們。
但她還是回去了。因為亞倫的熱情,因為她無處可去,因為這個小組已經是她社交生活的全部。
再次見面時,莉莉給了她一個夸張的擁抱:“莎姐我好想你啊!”組員們報以贊賞的目光,仿佛莉莉完成了某種高尚的和解儀式。
莎莎僵硬地接受了這個擁抱,聞到了莉莉身上甜膩的香水味。討論時,她不再主動發(fā)言,只有當被直接問到時才簡短回答。她注意到有人交換了眼神,仿佛在說“看吧,她還在鬧脾氣”。
小組活動成了每周一次的煎熬。莎莎坐在那里,表面上平靜無波,內心卻翻涌著無聲的吶喊。她討厭莉莉矯揉造作的聲音,討厭馬克假裝公平實則偏袒的態(tài)度,討厭那些默不作聲的組員,最討厭的是不得不每周都來表演合群的自己。
她開始留意其他學習小組,盤算著換個環(huán)境。但當她在餐桌上小心翼翼地向亞倫提出這個想法時,他睜大了眼睛。
“換組?為什么?我們的小組項目剛走上正軌啊!馬克說至少要堅持三五年呢。”亞倫往嘴里送了一勺土豆泥,“你別想太多了,現(xiàn)在大家不是對你挺好嗎?”
莎莎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青豆排成整齊的行列,像一隊沉默的士兵。她感到一種深切的無力感,仿佛被困在透明的玻璃箱里,能看見外面的世界,卻無法讓里面的人聽見她的呼喊。
那天晚上,亞倫睡著后,莎莎獨自站在陽臺上。夜空中沒有星星,只有城市燈光映照出的橘紅色天幕。她把手放在小腹上,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同時經歷兩種不同形式的“不孕”——身體無法孕育生命,環(huán)境無法孕育尊嚴。
她想起母親曾經說過的話:“女人就像海里的礁石,浪打過來時不動也不響,但永遠在那里。”
莎莎深吸一口氣,決定做一塊礁石。不哭不鬧,不爭不辯,但也不再期待任何人的理解或拯救。她會每周四出現(xiàn)在那里,坐在老位置,完成她的義務,但同時開始秘密地撰寫自己的項目計劃——一個專門為中年女性設計的學習社區(qū)。
在無人看見的桌面下,她的手指輕輕撫過手機屏幕上搜索到的信息:“女性創(chuàng)業(yè)孵化器申請條件”。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尖銳而持久。莎莎望著黑夜,突然感到一種奇特的平靜。她依然無力,但已不再期待救援;她依然孤立,但已開始習慣孤獨。
回到屋內,亞倫在睡夢中嘟囔著什么,翻了個身。莎莎靜靜地躺在他身邊,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是一塊深海的礁石,沉默地經受著每一次沖擊,同時悄悄地改變著海流的走向。
等待不再是被動地忍受,而是主動地積蓄力量。她依然每周四去見那些人,但心中已不再有波瀾。因為她知道,這不過是暫時的棲息地,而非永恒的牢籠。
在無數(shù)個被忽視的時刻里,莎莎學會了傾聽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那聲音微弱卻堅定,它說:等待,但不要永遠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