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午后,風鈴草在玻璃窗外輕輕搖曳。約定的鐘擺懸停在三點半,陽光淌過咖啡館的大理石桌面,融成一片蜜色,將我的倒影與浮云糅合成斑駁的琥珀。侍者第五次續杯時,茶湯已由滾燙沉至冰涼,巴洛克掛鐘的時針切割著空氣,投下銳利的光影。
父親反復提及的“張局長”,始終未至。目光落在對面空椅的鳶尾花紋路上,昨夜讀過的《神曲》殘章忽現腦海——但丁穿過煉獄時,荊棘纏繞的魂靈仍在背誦公文。窗外,玉蘭花瓣簌簌飄落,像無數撕碎的會議紀要。
侍應生輕聲提醒,五點鐘方向有陣雨將至。那一刻我恍然,這場精心策劃的相遇,不過是蝴蝶失約于滄海的寓言?;蛟S在某個平行時空,真有個西裝革履的身影正穿越鋼鐵叢林,如同佩戴GPS的候鳥,領帶夾別著世俗約定的經緯度,徒勞遷徙。
暮色被琉璃窗欞濾成細沙,碎金般的余暉漫過空座椅上兩個未拆封的糖包。一種輕盈的頓悟漫上心頭:我們都在各自的劇場扮演雙重角色——既是懸于虛空的空心稻草人,又是銹蝕入骨的深海囚徒。而此刻斜倚窗臺的剪影,正是這兩種孤獨形態的完美疊影。
漫長的等待已將心隅那片未及綻放的花田悄然枯槁。當我斂盡最后一絲波瀾,指尖剛觸及銅環門閂,驟起的狂風便卷著沙礫撲來!檐下風鈴被擰成一串急促的銀鈴,五枚青竹管在風刃中震顫出裂帛般的銳響。大地深處傳來甕聲甕氣的低吼,似巨獸蟄伏的胸腔共鳴。天邊鉛云瞬間壓垮暮色,細如銀簪的雨絲自穹頂攢射而下,每一根都淬著寒鐵的冷光。
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視線里冷不丁闖進一個正裝男人。父親曾給我看過張局長的照片,印象里是儒雅翩翩的模樣。然而真人,竟比照片還要俊朗一分。
我們對視片刻。張局長揚起一抹令人難以抗拒的微笑,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抱歉啊苒苒,讓你久等了?!?p> 他叫張本浩,三十六歲,是本地的網紅文旅局長。面容俊朗,眼睛稍顯細長,一頭粗短黑發如利落的弧線,襯得他精明干練。約莫一米七幾的個子,散發著成熟男人特有的韻味與魅力。我本以為照片是“照騙”,這類局長多半是肥頭大耳、啤酒肚腩。但他截然不同——身材勻稱,白色襯衫下不見絲毫贅余,溫文爾雅的氣質中,那點靦腆憨厚的笑意,似微醺的酒釀,香醇醉人。
對他的道歉,我本不在意。此行不過是應付父親的逼迫,毫無認真相親的念頭。我用不冷不熱的語氣回應:“張局長,您遲到了整整兩小時?!?p> 見我慍色,他不申辯,語氣誠懇:“今天誤了時間,全是我的責任,難辭其咎。空口道歉無用,”他話鋒一轉,帶著某種篤定,“我備了份小禮,懇請你原諒。若你仍不愿原諒,我也甘愿承受。只希望周苒苒小姐,能再給我一次機會?!?p> *那就讓你知難而退吧。無論什么禮物,都休想讓我動心!*我心中暗道。
然而,當張局長將禮盒捧至我面前打開時,剎那間,我的呼吸凝滯了——盒中靜靜躺著一只冰清玉潔的白瓷瓶!
身為珠寶鑒定師兼文物修復師,強烈的職業沖動讓我幾乎立刻伸手。張局長莞爾一笑,在我激動的目光中迅速合上禮盒,背到身后,挺拔的身姿恰好擋住了我洶涌而至的渴望。
“苒苒,”他聲音溫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誘導,“送給你,能原諒我嗎?”
對珍貴文物的癡迷瞬間沖垮了理智堤壩。我強抑著興奮,故作淡然:“好吧,不生氣了。”
“那我們去吃個飯?讓你空等一下午,總不能還餓著肚子?!崩碛蔁o可辯駁,我有些稀里糊涂地被他領上了車。
他的座駕是輛寬大的墨綠色豐田普拉多(PRADO),價值不菲。因車身較高,他極為紳士地扶我上去。
車子啟動,我系好安全帶:“去哪?”
“去我家。”他側頭看我一眼,語氣平淡。
一股尷尬與危險的警覺瞬間攫住我。張局長心思敏銳,立刻憨笑道:“放心,就是吃頓家常便飯,家里都準備好了?!?p> 雖不情愿,我終究沒有拒絕。一路沉默,我望著窗外朦朧的雨幕出神,眼角余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后座——那裝著白瓷瓶的禮盒,像有無數小爪在心頭抓撓,癢得鉆心。
二十分鐘后,車子駛入一座宛如白色城堡的別墅。管家優雅地為我拉開車門,另一名司機默默將普拉多開回車庫。進門一瞥,車庫里赫然停著幾輛價值驚人的頂級超跑。
這位張局長,可真是財力驚人!
即便見識過不少富貴子弟,張本浩的排場仍是稀罕。我不由得再次想起后座那只白瓷瓶,越是回味,越覺得它像極了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御窯流傳下來的稀世珍品。
心緒早已飄遠。張局長引我到餐廳,長桌上擺滿了精致佳肴。饑餓感襲來,但面對這位深不可測的局長,警惕心油然而生。
他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溫雅一笑,半開玩笑道:“放心,沒毒。”說著,他拿起筷子,將每樣菜都夾了一點,從容地吃下去。
見此情景,我終于放下戒備,開始大快朵頤。席間交談寥寥,直到他忽然輕笑出聲。我抬眼,發現他正定定地望著我。
他笑起來時,眉峰如遠山般俊朗,下頜線條如刀鋒般清晰。我還未及反應,他的手指已輕輕拂過我唇角的油脂。他雙臂倚桌,十指交叉,嗓音低沉醇厚:“慢點吃。”
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讓我心頭一顫,素來平靜的心湖漾開一絲漣漪。我慌忙低頭,佯裝無事,繼續埋頭對付碗里的食物。
晚餐在沉默中結束。他如同接我來時一般,將我送回了家。父親見到他送我回來,臉上堆滿了掩飾不住的笑意。張局長遞上那份禮物,在難以抗拒的誘惑面前,我還是接下了。
夜深人靜,我將白瓷瓶擁入懷中,試圖入眠。然而越是輾轉,越是清醒。這穿越千年、歷久彌新的古物,仿佛在耳邊低語著塵封的故事,又似有無形的印記悄然烙下。幾次將睡未睡之際,總被莫名的悸動驚醒。將它置于桌上,心頭才驀然一松??伤K究是視若拱璧的珍寶,忍不住又抱回懷里。只是這白瓷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觸感,貼身便隱隱傳來不適……
最終無可奈何。或許它眷戀的是人間萬千流轉的煙火,而非獨屬于我的懷抱?我帶著遺憾,將它鄭重地放回我的藏寶閣。在白熾燈清冷的光線下,它流轉著勾魂攝魄的瑩潤光澤。我沉淪在這片驚心動魄的美麗里,緩緩滑入了被窩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