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主家俱是京中生長,哪曾見過別處山河,只覺四野美景看不盡,美聲聽不完。
然再往前走,水道便添了崎嶇,眼瞧得行程一日慢至一日,王雍拿著一張輿圖與掌主舵的水手管事問:“如何不走更近的支流,反要繞遠?”
管事道:“大人有所不知,咱們這船長且闊,只能走地方漕司擬的官道。
若換了民間江河,就怕水域不夠寬廣,山峽處彎急曲多,叫船擱淺卡住,進退維谷,倒要纖夫來拉了。”
“大人不必憂心”,他緊跟著勸道:“咱們都是算過日期的,管保大人能在虔州停留至少雙月,也不會誤了歸期。”
王雍再往輿圖上看了看,見前行水路繞過他要公干的地方,轉身往后倉,片刻后再出來,跟著就與管事商議要換船。
遠行路況復雜,往來行人需要改換舟車的多的是,民有集市,官有漕司,常年備著物資,王雍說要換,管事只有聽之任之的份。
轉而到渾水荊楚段,船靠渡口,上下交接打點完畢,再啟程,便是輕舟,輕舟有輕舟的好,順水如飛。
輕舟也有輕舟的不好,風來即晃,浪涌即飄,幾個婦孺幼兒從沒受過這種罪,臥在船艙簡床上動彈不得,起身就吐。
王雍不敢明言圣旨,溫聲勸慰妻兒“這這一段路不好,咱們到了澄州淖縣,歇上幾天,再走官道,能比原來早半月到虔州。”
何梬除卻點頭,總是不能即刻從船上跳下去,這般挨了整日,晚間涼風襲來,方覺身上暢快了點,勉強吃了些粥食。
待到黃昏銷盡,夜色四垂,船似乎是進了平江段,王雍探簾望去,遠處山巒如墨,頭頂圓月如洗,水上銀光細細粼粼,無半點兇濤惡浪。
他懸心暫放,想船上眾人不易,晚間各自安排早些睡下,按圖上所示,明日白天再過兩百水路,就到淖縣的界兒了。
仆婦應聲歇過,掌舵主事伸手,先往半空測了風向,又將一根布帶丟往水面,根據其飄動幅度辨明了水流速度方向,瞧來無險,這才招呼幾個水手各自往甲板上休憩。
此段安寧,然幾人不知,江上游已是滂沱如注,七八個郡縣雨水齊來,河道流水轉眼間一尺高過一尺,爭先恐后往平江涌。
不多時,上空黑云掩了皓月,河岸峰巒再不似先前平緩,反成斧劈刀削,星點漁火也已絕跡。
一個水手瞌睡打的深了些,下巴猛地磕到胸膛,他顧不上脖子折斷似的疼,激靈間驚見兩旁山影樹形如離弦之箭一般后退。
“糟了”,他大叫一聲,周遭水手剛要睜眼,只聽見船頭一聲悶響,一截嶙峋怪石如利刃,從船頭底板破口探出,飛速往船尾劃,帶起水柱齊人高。
幾個坐著的水手濕漉漉掙扎要起,船中進水已沒至腳腕,管事的抓住桅桿,眼見破口補塞無望,跟著強沖到內艙斜屋里。
潦草看過一眼里頭狀況,顧不上驚恐啼哭的何梬和還在發愣的兩個小兒,抓起床上王雍手臂要往外扯,。
旁人不明,管事的深知王雍此番公干在身,只是具體如何,上頭未交代,不然,他也不會輕易同意王雍換船的要求。
原來掌舵的槳夫,個個皆是京中水上好手,為的就是護著王雍此路平安,可任誰也只想著天公陰晴難定,斷然料不到這場禍事。
旁人死活不論,王雍要是沒了,他們這一行死了便是死了,活著還不如死了,偏王雍死拉著床架子不肯撒手,大喝道:“先救我妻兒。”
兩個兒子這才大哭,隔壁仆婦驚恐啼哭聲也起,管事大力拖拽兩下不得,急道:“公隨我先走。”
話音未落,船身又接連巨震,半人高的浪直直撲打在船艙璧上,帶著涌入的水流急旋,船上再無一人能穩住身形,在床的跌臥,在板的跌倒。
等管事再站起,水已然沒到他腰身了,再看王雍高抱幼兒還不肯走,何梬坐在的床面已在水下,宛如她飄在水上一樣。
“出去一個是一個啊。”管事呵道,手腳并用近乎游動往床邊,從何梬懷中奪出孩子,跟著就往外。
然他游至門口,又是一波浪來,巨大的推力將他倒沖回去,雙手竭力,僅將王雍的大兒子王聿推了出去。
那個說是生來就緊握父親狼毫不肯放的公子哥才堪堪八歲,懸筆者,聿也,書能成者,千筆寫禿,雅稱退鋒,故而小字就叫退鋒郎。
雖然推出去也不一定能活吧,那艙內的幾個基本是沒希望,最后一盞罩著的油燈被水浸滅,黑暗里,管事連王雍及其妻兒恐慌面目也瞧不見了。
他屏息摸索在一堆桌椅板凳雜物間,想找到艙門或破口處,好歹自個兒浪里白條的水性,沖出去隱姓埋名當個漁夫多少能混口飯吃。
沒有,他并沒摸索出去,破掉的船身倒扣,將艙中眾人扣死在水下,又被水流卷向深處,往砂石間磨礪碰撞。
唯甲板上幾個槳夫逃過了這場覆滅,然江心水急,滂沱彌漫,根本看不清暗礁方向,各自或遇險或體力不支,終也消失在濃濃濕氣與夜色交織的迷網中。
直到晨間東方金光乍現,方才風消雨停,云收霧散,渾水平江段過了翠鳥狹往下近百里,沿河漁人扛著網搖搖晃晃哼歌往河邊去。
眼瞅著水域要撒網,腳下滑不溜丟踩了軟了吧唧一灘肉。細看一個二十來歲壯年男子仰面栽倒,胸口起伏,嘴角清水一股接一股往外涌。
生在河邊,見多濕腳的,漁人也不慌張,上手幫著猛按了幾下胸口。
待那人腹中清水吐盡,再將人扶坐起,嗓音悠長道“老兒今日魚情好,網還不得張,先撈命一條。”
念罷才問男子恢復些沒,即刻與他領賞去,此處大小是個南北水道,府門自有章程:
凡過往船客跌了,撈著尸體的賞千文,撈著活口的賞二兩,主家賞賜另計,這大好的一個活口,可比魚值錢。
人跌跌撞撞到公門,盤問一陣,當值的縣丞額頭上冷汗亂冒,即刻差卒子把還在行早膳的縣令大人請到了公堂。
這真是朗朗的青天火紅的日頭,分明是一派春光大好,它炸驚雷了。
怎么炸?京中的四品要員死在了自家地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