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墨玲瓏,是鷺淵圣地的一名守門將士。
在我勤勤懇懇工作了三百年后,終于鼓起勇氣向神明大人提出了一個心愿。
三百六十五年前,我與紀家長女雪月訂了親。
那時正值初秋,爺爺在母親的說和下,在京都各家閨閣女子中為我相中一門親事。
校尉紀初闌清廉正直、鐵面無私,紀家二女品貌才學皆為上等,其中,尤屬紀雪月為首。
爺爺看好大小姐紀雪月,對月兒寫出來的文章贊不絕口;母親卻偏愛于二小姐紀銜陽,認為紀二姑娘自幼長于上京,既有學識、也懂禮數。
后來,月兒被接到了喬家,更名為喬雪月,爺爺找我徹夜長談,勸我眼界放寬,別小瞧了人家。
在兩方父母的見證下,我們于十月初九定下了婚約,只待三書六禮下聘,來年六月便能完婚。
其實我很久以前就認識月兒了。
在她來京都的第一天,她在鬧市中三言兩語就調解了毗鄰商戶的矛盾,口才學識令我不禁折服。
之后經歷諸多事件,我才慢慢了解到,這位姑娘,過得極苦。
爹娘感情不和,在她六歲時請旨和離,為免麻煩,紀家老夫人將她送去了昆州沈府,自幼看人眼色長大,好東西都是沈家小姐們挑剩了才能得到一個,素日里生病了也不敢麻煩府醫,因此落下了一身舊疾。
沒有人操辦她的及笄禮,也沒有人操心她的婚事,一直拖到了十八歲,紀大人才想起來自己這個女兒,派人將她接回了京都。
初到紀府時,恰逢紀二小姐生辰,她穿著樸素的衣衫站在角落里,存在感幾乎為零。
一次才思會,我與她偶然結識。
她看著難民有感而發,當場作出《懷璧何歸》,詞藻精辟、情感悲慟,絕非常人所能企及的高度。
那時候,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一抹堅韌,似乎理解了她的心思。
可惜命運弄人。
《何歲》、《觀敗桐葉有感》、《庭幽小腸路》、《戲子說》、《采桑女》、《池中無月卻有月》、《江南賦》、《懷璧何歸》、《半枝桃》、《折漪》、《詠云山作》、《明公案》……詩詞歌賦,無一不通的她,歷經千辛萬苦,方才與母親團聚。
但是一場風寒仿佛抽走了她的氣運,牽一發而動全身,讓她足足病了大半個月。
除夕前夜,她讓侍女悄悄給我遞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話:
來娶我吧,墨千璣。
隨信附上一方繡帕,上書一則小字:鐵定千璣不復語,縱有七竅心;俯仰山海,緋花絹水飄零。
千璣,是月兒為我取的表字。
我知道,她一定是快要離開了。
于是,我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在第二天早上就帶著聘禮婚服登了門。
一天的時間,喬府很快就裝點一新,四處掛著紅綢,彰顯著喜氣。
我第一次見她穿著那樣艷麗的衣裳,繁重金貴的整套鳳冠頭面襯得她膚色紅潤,絲毫看不出半點病氣。
她穿紅色,真好看。
我知道,她就要走了。所以我想讓那些禮義廉恥都滾到一邊去,不想再被所謂的規矩束縛。
喬府的墻頭對我來說不算高,我輕而易舉地爬了上去,趴在上面瞧著院子里下人們進進出出的忙碌。
似乎是有所感應,月兒遣散了一眾家仆,穿上那身嫁衣走了出來,隔著枯樹的枝丫和我遙遙對望。
夜半風雪烈三分,卷起她的裙擺,映出紅白交間的一幅上品丹青。
“以前我總覺得,‘玲瓏’二字不適合你,可我現在發現,你才是那個擁有七竅心的人,當得起此名。”
“玲瓏。”一舞過后,月兒渾身卸了力躺在我懷里,柔聲喚著我的名字,“覺露大師說,我這樣的人,死了反倒是解脫……”
她的身體是那樣輕,依偎在我身上輕飄飄地,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我只能握住她的手腕,才能穩穩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
朦朧月色下,有淚花在她眼中打轉,剔透得宛若天湖水,一眼就能望到底。
一行清淚自她的眼角滑落,滴在我的掌心,我只覺得胸口處像是被狠狠扎了一刀,鉆心的疼傳遍四肢百骸,叫我不能動彈。
忽然,她抬起手朝空中抓了一把,卻抓了個空,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是一輪皎潔的圓月。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向我訴說了心中的執念。
“可是我真的好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我真的很對不起當初遠赴京都的自己,明明,明明就差一點,就可以——”
剩下的話還未說完,她就永遠閉上了眼。
雪月,月兒,我未過門的妻子,穿著她最愛的紅衣離開了人世。
從那之后,我接替了她的執念。
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過去,改變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