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三月。
清晨的薄霧漸漸散去,取而代之是裊裊升起的炊煙。
時間在晨起小攤販的吆喝聲中徐徐而過,空曠的街道上車馬行人慢慢匯集。
在陽光越過高聳巍峨的古城墻,倏然將一片金色灑滿京都的每一條街巷時,一隊車馬正要拐進宣寧侯府所在的朱雀大街。
“讓讓!都讓讓!”
恰此時,迎面又有幾人打馬而來。
為首的青年五官清俊,生得劍眉星目,頗具神采,只是態度倨傲,帶著貴胄之家子弟常有的高高在上。
因為是在鬧市,幾人還算守規矩,沒有策馬疾馳。
為首的小廝開道,將那貴公子護在中間,身后跟著兩個佩刀的護衛。
見他們來得急,已經走到街角的車馬應該是不趕時間,索性暫停片刻,讓了他們先行。
這主仆幾人來得頗為張揚,自然吸引了周遭許多路人注意。
正好大家都剛吃完早飯等著消食,見他們停在宣寧侯府門前,再觀他們神色也不像是登門做客的,便有好事者暗暗往這邊匯集。
路口的馬車那,跟車護衛輕敲了兩下車窗稟報:“郡王爺,是永平侯府的凌世子,他也是去虞家的,瞧著神色頗有些來者不善,咱們還要這會兒過去嗎?”
車內之人還沒說話,先傳出低低的幾聲咳嗽。
這邊凌木南已經擺弄著手里鞭子,倨傲揚聲:“去敲門,告訴虞家的,我凌木南前來退婚,他們虞……”
他在說著話,他的小廝護衛也不含糊,快速躍下馬背。
一個高大的護衛沖上前去,砰砰砰的開始砸門。
凌木南肅著臉,架子端得很足,語調高亢的討伐剛起了個頭,身后突然一道清脆的嗓音打斷他:“退婚是嗎?請凌世子移步府內,咱們彼此交還了婚書信物,再寫下正式的退婚文書,一并交割清楚。”
這聲音起得突兀,眾人循聲回頭。
就見一年輕女子帶著兩個丫鬟,也正好是從前面那條街上款步而來。
因她穿得比較低調素凈,又是步行,這會兒街上正是人多的時候,隱在人群里不起眼,所以方才凌木南打馬與她錯身而過時也沒注意到她。
虞、凌兩家定的是娃娃親。
兩家雖然都在京城,但因著虞瑾母親早逝,父親常年征戰在外,她跟著老祖母生活,老人家深居簡出,是以這些年兩家人來往并不算頻繁。
虞瑾和凌木南雖然擔著未婚夫妻的名分,兩人基本上卻只有逢年過節隨家人走動時才會見面,又受限于男女大防,私底下并不熟絡,只能說是認識。
凌木南今日有備而來,哪想到開始就被虞瑾打斷了發作。
四目相對,他瞳孔猛然一縮,輕微的閃躲表情恰是表明了他的心虛。
“虞瑾?你怎么在這?”飛快的鎮定下來,凌木南脫口質問出聲。
“這不是我家么?”虞瑾神色淡淡,眉宇之間甚至還隱約帶了幾分若有似無的笑意。
恰此時,宣寧侯府的大門打開。
看門小廝守在門邊,另有兩個丫鬟飛奔而出:“姑娘您回來啦。”
方才凌木南喊的那幾句,刻意拔高了聲音,隔著一道門,里頭的人也都聽見了。
今日二夫人娘家老夫人做壽,二夫人一早就帶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回了娘家,二老爺自從在戰場上斷腿后就常年頹廢酗酒,今日他老丈母娘六十大壽他都沒去,肯定又醉死了過去,方才一聽永平侯府世子上門來退親,家里連個能主事的人都沒,兩個丫鬟雖是虞瑾身邊大丫鬟,可畢竟年紀小,又哪見過此等陣仗?當時就亂了方寸,所以一時沒敢貿然開門應對。
這會兒是聽見虞瑾聲音,才重新有了主心骨。
這幾個丫鬟,連帶著虞府守門的小廝家丁全都眼神不善,惡狠狠瞪向還坐在馬背上耀武揚威的凌木南。
凌木南倒是不會被一群奴才嚇退,只虞瑾的應對反常,他便死皺著眉頭,滿眼厭惡盯著她:“虞瑾,我也不與你拐彎抹角,我今日前來……”
虞瑾正忙著安撫幾個丫鬟,示意方才街上買來的包子糕點都給她們拿去分。
百忙之中,她再次抬眸看向凌木南,語氣依舊冷淡平緩:“不是要退親嗎?我答應了,進來詳說。”
她不僅知道凌木南今日必定前來退婚,還知道此刻他懷中正揣著一打自己混賬三妹寫給他的情信!
前世就是這樣,明明是他自己和家中寄居的表妹有了私情迫切想退婚,他卻惡人先告狀,今天出其不意鬧上門來,選在街上人最多的時候招搖而來,在虞家人毫無防備之下當街甩出這些信件,想要逼迫虞瑾就范。
重生一回,虞瑾雖然確實沒打算再嫁去永平侯府,可也絕不會任由凌木南再次當街詆毀自家名聲。
明明他自己屁股底下都不干凈,還敢搶占道德制高點來拿捏旁人?他哪兒來的臉!
虞瑾上輩子就瞧不上這么個不修私德的玩意兒,雖然嫁過去壓制折磨了他一輩子,可是對這個人的厭惡卻是與日俱增的。
此時她卻表現得心平氣和,笑容溫婉和煦中都藏著一種要把狗騙進去殺的躍躍欲試的興奮。
可惜,年輕氣盛并且腦子天生就不怎么好的凌木南看不出來。
“我說的是要退親……”他心神微有恍惚,顯然不信虞瑾所言。
“不就是解除你我二人之間的婚約么?我宣寧侯府這點信譽還是有的,我既應了你,就自是一言九鼎,這里這么多人都是人證,你還怕我出爾反爾不成?”虞瑾態度依舊和緩從容,“只是凡事有始有終,尤其涉及婚嫁終身的大事,還有些東西咱們必須彼此交割清楚。”
言罷,率先抬腳走上臺階。
凌、虞兩家的婚事是當年兩家的老侯爺在世時定下的,持續十幾年的約定,現在兩人完婚在即才突然要退屬實不地道。
凌木南深知這一點,今日也是算準了天時地利人和,不僅找好了逼迫虞家就范的法子,還選了他母親出城辦事父親也去上朝,都趕不及過來阻止他的最佳時辰,正待要發揮呢……
見他還是遲疑不動,虞瑾索性止步回頭,目光淡淡掃視一眼階下看熱鬧的眾人:“諸位街坊鄰里為證,今日起我宣寧侯府和永平侯府的婚約正式作廢,稍后彼此交還了婚書信物,我與凌世子之間兩清,此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
此言一出,門前一片嘩然。
凌木南和虞家并無深仇大恨,他只是不想娶虞瑾為妻,既然目的能夠輕易達成……
他似乎,也不是非要鬧到兩家魚死網破。
虞瑾話到這個份上,他們這樁婚事就絕對再無回旋余地。
凌木南雖然心里有些不得勁,還是渾渾噩噩下馬,死擰眉頭跟著進了府內。

葉陽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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