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無休無止地下著,敲打著琉璃瓦檐,匯成一道道渾濁的水簾,從祠堂高翹的檐角砸落。每一滴都沉重得像要鑿穿青石地磚。
寒意順著冰冷的玉磚縫爬上來,蛇一樣纏住我的膝蓋,鉆進骨髓里。十歲的云芷跪在祠堂中央,小小的身子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水汽浸透了粗麻孝衣,緊緊貼在她單薄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微微發(fā)著抖。面前,那塊足有半人高的驗靈石沉寂著,像一塊死去的巨大冰坨,映不出她蒼白面容上哪怕一絲微弱的光。
“呵,”一聲嗤笑,短促而尖利,像刀子劃開沉悶的空氣,來自站在族長身側(cè)的一個錦袍少年,“啞巴配廢柴,天造地設(shè)!”
哄笑聲瞬間炸開,擠滿了這肅穆壓抑的空間。那些刻薄的目光,針一樣密密麻麻扎在我背上,刺得人生疼。族長的臉藏在陰影里,只余下顎繃緊的線條,顯出一種冰冷的失望。他渾濁的目光掃過我,沒有停留,旋即移開,仿佛我只是墻角一抹礙眼的灰塵。
一股莫名的灼熱猛地從心口炸開!不是祠堂里的冷,也不是那些目光的刺,是真正的、燒灼皮肉的滾燙!我下意識地按住懷里——那里貼身藏著半截冰涼堅硬的東西,是昨日在后山荒墳邊摔跤時硌到手的。此刻,它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燙在心口的位置。
劇痛!我猛地彎下腰,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嗬嗬”聲,卻一個字也擠不出來。眼前陣陣發(fā)黑,祠堂里那些扭曲的臉、刺耳的笑聲,都像隔了一層晃動的水波,模糊不清。
“快看!她的眉心!”不知是誰失聲尖叫,帶著駭然的顫抖。
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推開我按住心口的手。我被迫仰起頭,身體繃直,像一株被狂風(fēng)硬生生扯起來的幼竹。眉心處,一點針尖大小的金芒驟然亮起,隨即瘋狂蔓延!灼熱的金紋如同活物,瞬間爬滿我的額頭,繁復(fù)、古老,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威壓。
“嗡——!”
沉悶的嗡鳴撼動了整座祠堂。供桌上,那尊代表云家先祖榮光的青銅小鼎“哐當(dāng)”一聲翻倒。緊接著,刺耳的碎裂聲炸響!屹立了百年的巨大驗靈石,表面毫無征兆地浮現(xiàn)出蛛網(wǎng)般的裂痕,金光從裂縫中狂涌而出!
“轟隆!”
碎石如暴雨般四濺!煙塵彌漫,嗆得人睜不開眼。祠堂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哄笑、嘲諷,都被這驚天動地的碎裂聲碾得粉碎,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驚魂未定的抽氣聲。族長踉蹌后退一步,撞在香案上,臉色慘白如紙,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煙塵中那個小小的、被金光籠罩的身影,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駭。
混亂中,沒人看見一道玄青色的影子,如同撕裂雨幕的流光,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祠堂門口。他踏著滿地的碎石和煙塵走進來,步履從容,仿佛行走在空寂的山巔,周身彌漫的寒氣比這雨夜更甚,瞬間壓下了祠堂內(nèi)殘余的喧囂。
來人很高,玄青道袍纖塵不染,袍袖寬大,隱見流云暗紋。一張臉清俊至極,卻像是昆侖山頂萬年不化的玄冰雕琢而成,眉眼間沒有絲毫暖意,只有一種俯瞰眾生的漠然。目光掃過狼藉的祠堂,掃過驚魂未定的眾人,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癱坐在冰冷的碎石和泥水里,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著。眉心的金紋已經(jīng)黯淡下去,只留下灼燒般的劇痛,提醒著剛才那非人的折磨。心口那塊東西不再滾燙,卻沉沉地墜著,像一塊冰,壓得我喘不過氣。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還是滾燙的淚水,混著眉心金紋灼燒后滲出的細微血絲,蜿蜒而下,滴落在破碎的玉磚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他朝我走來。玄青色的袍角拂過碎石,沒有沾染一絲塵埃。祠堂里靜得可怕,只有他沉穩(wěn)的腳步聲,敲在每個人繃緊的心弦上。
他停在我面前。居高臨下。
一股極淡、極冷的寒意籠罩下來,不是祠堂的濕冷,而是一種純粹的力量帶來的威壓,像初冬清晨凝結(jié)的第一層霜。我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想蜷起身子,把自己藏進這片狼藉的陰影里。
一只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到了我的眼前。那手很白,像上好的羊脂玉,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透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冷意。手指的線條流暢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茫然地抬起頭,雨水和血水模糊的視野里,只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那里沒有祠堂眾人眼中的鄙夷或驚懼,也沒有憐憫,只有一片沉寂的寒潭,映著祠堂里搖曳的燭火和我狼狽不堪的影子。
那只手,穩(wěn)穩(wěn)地停在我沾滿泥污和血漬的額前。
冰涼的指尖,帶著一絲奇異的、仿佛能撫平一切躁動的氣息,輕輕點在我灼痛滾燙的眉心上。
“呃……”喉嚨里溢出一絲短促的抽氣,眉心那刀割火燎般的劇痛,竟真的在這冰冷的觸碰下,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種奇異的、被清泉滌蕩過的微涼。仿佛有什么無形的東西,被這只手輕易地按捺、封存。
他指尖的涼意順著眉心滲入,奇異地中和了那股灼燒般的痛苦。我怔怔地看著他,連發(fā)抖都忘記了。那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快得讓人以為是燭火的搖曳。他的目光,并未在我臉上停留,而是轉(zhuǎn)向我緊捂在心口、沾滿泥污的手。
“此物,”他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祠堂外淅瀝的雨聲,每一個字都像玉珠落在冰盤上,冷冽而平靜,“何來?”
我張了張嘴,一股熟悉的滯澀感死死堵在喉嚨深處,像塞了一團浸透水的棉絮。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艱難地抬起另一只沒捂住胸口的手,指向祠堂外那一片被暴雨籠罩的、黑黢黢的后山方向。
他順著我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目光又落回我臉上。那深潭般的眼底,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仿佛只是確認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根骨尚可。”他淡淡開口,視線掃過我沾著血污和泥水的臉,語氣平淡得像在評價一件死物,“隨我入山。”
沒有詢問,沒有解釋,甚至沒有給祠堂里驚魂未定的眾人一個眼神。那四個字,如同最終判決,輕飄飄地落下,卻帶著千鈞之力,砸碎了祠堂里死寂的空氣,也砸碎了我過往十年在泥濘中掙扎的所有卑微。
族長猛地回過神,臉上那點慘白瞬間被一種狂喜的潮紅取代,他幾乎是踉蹌著撲上前一步,聲音激動得變了調(diào):“仙……仙長!您是說……是說收她入……”
玄衣人沒有理會。他收回點在我眉心的手指,那抹殘留的微涼瞬間被祠堂的濕冷取代。寬大的袍袖無聲垂落,遮住了那雙玉色的手。他轉(zhuǎn)身,玄青色的背影在搖曳燭光和彌漫煙塵中顯得格外孤絕,徑自朝祠堂外那片如墨的雨幕走去。
冰冷的雨水瞬間砸在臉上,激得我一個哆嗦。祠堂里的碎石硌著膝蓋,生疼。我茫然地看著那個即將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又回頭看看祠堂里一張張寫滿驚愕、嫉妒、狂喜的復(fù)雜面孔。
走?
這個念頭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混沌的腦海里激起一圈微瀾。離開這里?離開這些冰冷的目光和刺耳的笑聲?離開這能凍僵骨髓的玉磚和令人窒息的祠堂?
一股微弱卻執(zhí)拗的力氣不知從哪里生出來。我咬緊牙關(guān),指甲深深摳進身下冰冷的碎石縫里,借著那點刺痛,猛地撐起虛軟發(fā)顫的身體!膝蓋傳來鉆心的疼,大概是剛才被碎石劃破了。我踉蹌著,一步,又一步,像一只剛學(xué)會走路就跌入泥潭的幼獸,朝著門口那片吞噬了玄青色身影的、無邊無際的黑暗雨幕,不管不顧地撲了過去!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全身,刺骨的寒意從每一個毛孔鉆進來。祠堂的門檻絆了我一下,身體猛地向前撲倒。泥水混合著碎石,冰冷地拍在臉上、身上。
我掙扎著,手腳并用地從泥水里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漿,透過密集的雨簾,死死盯住前方。那道玄青色的身影,在瓢潑大雨中依舊清晰,步履從容,仿佛這傾盆的雨水根本無法沾染他分毫。
他,沒有回頭。
我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腥味的冰冷空氣,用盡全身力氣,邁開灌了鉛般的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泥濘里,追著那道似乎永遠無法觸及的背影,一頭扎進了茫茫雨夜。祠堂里爆發(fā)的驚呼、族長的呼喊、雨水的轟鳴……所有聲音都被我拋在身后,越來越遠。
只有前方那道玄青,是這片混沌黑暗中,唯一的方向。
***
光陰似水,潺潺流過了七個寒暑。絕頂峰上的歲月,被凜冽罡風(fēng)打磨得如同山巔亙古不化的玄冰,冷寂而純粹。云深不知處,這座懸浮于九天云海之上的仙家宮闕,是無數(shù)凡人仰望的瓊樓玉宇,亦是囚禁我的冰雪牢籠。
“咳……”
一聲壓抑的悶咳在空曠的丹房里響起,帶著撕裂般的沙啞。我靠在冰冷的藥柜邊,指尖死死摳住柜角凸起的木棱,骨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一股腥甜直沖喉頭,又被我強行咽下,灼燒著食道。每一次動用那非人的力量,隨之而來的便是這錐心刺骨的痛楚,仿佛有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血脈中游走,將聲音徹底封死在喉嚨深處。
三日。整整三日,我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啞巴。這是力量反噬的代價,亦是師尊玄霄洞悉一切后,給予我的沉默枷鎖。
丹房的門被無聲推開,一股清寒之氣隨之涌入,沖淡了濃郁的苦澀藥味。玄霄走了進來。七年時光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那張清俊如冰雕的面容依舊完美得不近人情,玄青道袍纖塵不染,襯得他宛如九天之上最孤寒的一顆星辰。唯有周身散發(fā)的威壓,比當(dāng)年祠堂初見時更加深不可測,如淵如獄。
他的目光掃過墻角蜷縮的我,掠過地上那灘未來得及擦拭的、暗紅的血漬。那眼神平靜無波,如同看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物。
“藥。”薄唇微啟,吐出一個冰冷的單字。
我立刻掙扎著站直身體,忍著喉嚨和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劇痛,快步走到角落的藥爐邊。爐火映著我蒼白的臉,汗水浸濕了額前的碎發(fā)。揭開爐蓋,一股更為濃烈刺鼻的藥氣撲面而來,里面翻滾著深褐色的粘稠液體,咕嘟咕嘟冒著氣泡,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腥甜。這是用我的血做引,熬煉了整整三天三夜的“藥引”——為的,是養(yǎng)他那柄懸在靜室寒玉臺上的本命靈劍,青溟。
我熟練地用特制的玉勺舀起一勺滾燙的藥汁,手腕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不是因為燙,是身體深處涌上的虛弱。藥汁滴落回爐中,濺起幾點褐色的星子。
一只冰冷的手毫無預(yù)兆地覆上我的手背。玄霄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側(cè)。那手如同寒玉雕琢,沒有一絲暖意,瞬間凍得我一個激靈,差點失手打翻玉勺。
他并未看我,只是穩(wěn)穩(wěn)地托住我的手和玉勺,力道精準而冷酷,不容絲毫抗拒。滾燙的藥勺被他握著,強行遞到了我唇邊。那深褐色的、泛著詭異光澤的藥液近在咫尺,散發(fā)出死亡般的腥甜氣味,熏得我胃里一陣翻騰。
“喝。”他的聲音近在耳畔,依舊毫無波瀾,卻帶著山岳傾軋般的威壓。
我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瀕死的蝶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點尖銳的疼痛逼迫自己張開嘴。滾燙粘稠的藥汁灌入口腔,那難以言喻的腥苦瞬間炸開,灼燒著舌頭、喉嚨,一路燒進胃里,像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烙鐵。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五臟六腑都在扭曲翻攪,喉頭腥甜翻涌,又被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吐。吐了,便要前功盡棄。師尊……會不悅。
冰冷的視線落在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的承受極限。直到玉勺見底,他才緩緩移開手。
“去靜室。”他丟下三個字,轉(zhuǎn)身離去,玄青袍角拂過冰冷的地面,沒有一絲留戀。
我扶著藥爐冰冷的邊緣,大口喘息,額上冷汗涔涔。緩了好一會兒,才拖著虛浮的腳步,一步步挪向那座位于絕頂峰最深處的靜室。推開沉重的玄冰門,一股比外面罡風(fēng)更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激得我打了個寒顫。
靜室中央,巨大的萬年寒玉臺上,靜靜懸浮著那柄青溟古劍。劍身狹長,通體呈現(xiàn)一種深邃的玄青色,仿佛吸納了海底最幽暗的寒光。劍身并非完美無瑕,靠近劍格下方,有一道極細微、卻異常刺眼的裂痕,如同美玉上的一道致命瑕疵。此刻,劍身正散發(fā)著幽幽的寒芒,貪婪地汲取著這靜室中凝聚的至陰寒氣。
寒玉臺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口通體剔透、散發(fā)著縷縷白色寒煙的冰棺。
我的腳步猛地頓住,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
冰棺晶瑩剔透,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靜靜躺著一個人。一個女子。她身著繁復(fù)華美的月白色宮裝,容顏絕世,仿佛凝聚了世間所有的清輝與月華。肌膚瑩白勝雪,唇色是嬌嫩的櫻粉,長長的睫羽覆蓋下來,如同棲息在雪地上的蝶翼。她靜靜地躺在那里,周身縈繞著淡淡的、如同月暈般的柔光,美好得不似真人,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場永不醒來的甜夢。
時間仿佛凝固了。我僵在原地,視線死死膠著在冰棺中那張絕美的臉上,連呼吸都忘記了。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搏動都牽扯出尖銳的劇痛,比剛才喝下那碗毒藥更甚。寒意從腳底一路竄上頭頂,四肢百骸都冷得麻木。
玄霄站在冰棺旁,背對著我。他微微俯身,凝視著棺中人,那是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神情。素來冰冷沉寂的眼底,此刻翻涌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如同信徒仰望神祇。他伸出那修長如玉的手指,隔著剔透的冰層,極其輕柔、極其珍惜地,拂過棺中女子沉睡的眉眼,仿佛在觸碰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稀世珍寶,稍一用力便會破碎。
那小心翼翼的、珍而重之的姿態(tài),像一把燒紅的鈍刀,狠狠捅進我的心臟,再緩慢地攪動。
他……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七年,整整七年,我跪伏在他座下,獻上我的血,我的痛,我的無聲的仰望與全部的溫順,換來的永遠只有那道冰封千里的目光,和“藥引”二字。
原來,他的溫柔,并非天生凍結(jié)。原來,他眼底也能有那樣深沉的、足以融化萬載玄冰的光。只是那光,從來不屬于我,云芷。
“她名月姬。”玄霄終于開口,聲音低沉了許多,帶著一種我陌生的、近乎夢囈般的柔和,每一個字都像裹著蜜糖的毒針,扎進我的耳膜,“吾此生摯愛。”
摯愛……
這兩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我空蕩蕩的胸腔里反復(fù)撞擊、回響。每一次心跳,都帶出更多的血腥氣。
他緩緩直起身,終于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底殘存的溫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凍結(jié)成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方才那片刻的暖意,仿佛只是我的幻覺。
“青溟劍魂蘊養(yǎng)已成,只差最后一步。”他的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冰冷,沒有絲毫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劍魂之力,需引至純至凈的宿主心頭精血為引,方能徹底喚醒,重塑月姬魂靈。”
靜室里死寂無聲,只有寒玉臺上青溟劍發(fā)出的微不可聞的嗡鳴,以及冰棺散發(fā)出的、令人骨髓生寒的白色霧氣。
他看著我,那雙曾點在我眉心、帶來一絲微涼撫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不容置喙的命令和……一絲早已料定的、對我“溫順聽話”的篤信。
“云芷,”他喚我的名字,語氣平淡得像在叫一件趁手的工具,“你自幼溫順聽話。”
溫順聽話。
呵。
冰冷的靜室里,只有青溟劍貪婪汲取寒氣的細微嗡鳴,以及冰棺散發(fā)出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白色寒煙。玄霄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像兩道實質(zhì)的冰錐,帶著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漠然,無聲地施加著壓力。他在等,等一個他早已預(yù)見的、我從未忤逆過的順從。
心口那塊沉寂了七年的東西,那半截冰冷的劍柄碎片,猛地跳動了一下,像是沉眠的兇獸被某種同源的氣息驚醒。一股微弱卻極其霸道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從心窩深處炸開,瞬間流竄四肢百骸!
這股暖流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兇猛,如同冰封的河面下驟然涌動的暗潮,沖垮了我強撐的堤壩。身體里那股因藥力反噬而翻騰的劇痛,在這突如其來的暖流沖擊下,竟奇異地被暫時壓了下去。隨之涌上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清明,一種……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冰冷的憤怒!
這股憤怒并非源于此刻的羞辱,而是來自靈魂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帶著亙古的蒼涼與恨意,瞬間點燃了我的四肢百骸!它沖散了恐懼,沖散了卑微,甚至沖散了那七年如跗骨之蛆般啃噬著我的、名為“孺慕”的毒藥。
玄霄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我的耳中。
“溫順聽話”……原來我這七年無聲的供奉,剖心瀝血的馴服,在他眼中,不過是早已烙印下的、供他予取予求的印記!我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為了在這一刻,為他的“摯愛”月姬,獻上這顆跳動的心,溫?zé)岬难?p> 冰棺中那張絕美的、如同沉睡神女般的容顏,此刻在我眼中變得無比刺目。那縈繞在她周身的月白色柔光,仿佛都沾染上了我心頭血的猩紅。
暖流在心口奔涌,支撐著我早已搖搖欲墜的身體。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因藥力反噬和劇烈情緒波動而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蒼白得如同靜室角落凝結(jié)的寒霜。然而,在那片死寂的蒼白之上,我的唇角卻一點、一點地向上彎了起來。
不是悲戚,不是絕望,而是一個純粹到近乎妖異的微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像是用最鋒利的刀片精心刻劃而出,冰冷,尖銳,不帶一絲暖意,甚至透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解脫?
那笑容綻開的瞬間,玄霄萬年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像是一顆小石子投入了深不見底的寒潭,雖未激起浪花,卻終究留下了一抹轉(zhuǎn)瞬即逝的漣漪。那是一種……近乎錯愕的凝滯?或許是我的錯覺。他周身的寒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我笑著,在玄霄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注視下,在冰棺散發(fā)出的、能凍結(jié)骨髓的寒氣中,緩緩抬起了右手。
沒有半分遲疑。
五指并攏如刀,指尖縈繞著一層微弱卻凝練到極致的金光——那是屬于劍柄碎片的力量,是此刻支撐我不倒的唯一源泉。那金光覆蓋的手掌,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狠狠刺向自己的左胸!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牙酸的撕裂聲,在死寂的靜室里驟然響起,清晰得如同驚雷!
滾燙的、帶著生命最原始蓬勃熱度的鮮血,如同壓抑了千年的地底熔巖,瞬間從被撕裂的胸膛傷口中狂噴而出!鮮血不是暗紅,而是泛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燃燒的金紅色光澤,在靜室幽暗的光線下,如同噴涌的赤金熔流!
溫?zé)岬摹е疑詈鬁囟鹊难瑳]有半分浪費,盡數(shù)澆灌在懸浮于寒玉臺上的青溟古劍之上!
“嗤——!!!”
金紅的血與玄青的劍身接觸的剎那,爆發(fā)出令人心悸的灼燒聲!如同滾油潑雪!那沉寂的青溟劍驟然爆發(fā)出刺目的玄青色光芒,光芒中隱隱有金色的古老符文流轉(zhuǎn)、咆哮!一股浩瀚、古老、仿佛沉睡了萬載的恐怖劍意,如同蘇醒的洪荒巨獸,轟然爆發(fā)!整個靜室劇烈地震顫起來,寒玉臺嗡嗡作響,冰棺上的寒氣被瞬間沖散了大半!
我的身體晃了晃,眼前陣陣發(fā)黑。心口的劇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種巨大的空洞感,仿佛整個靈魂都被那一掌掏空了。生命力如同決堤的洪水,隨著那噴涌的金紅血泉瘋狂流逝。
溫?zé)岬难獮R上玄霄纖塵不染的玄青道袍下擺,洇開一小片刺目的、帶著詭異金邊的暗紅。他像是被那滾燙的溫度灼傷,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猛地抬頭,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完完全全地聚焦在我臉上。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七年來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蒼白如鬼、卻帶著詭異笑容的臉。那眼神復(fù)雜得難以言喻,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這瘋狂行徑徹底打亂計劃的震怒?
我看著他眼中那瞬間碎裂的冰層,看著他那終于不再古井無波的面容,笑容越發(fā)深刻。喉嚨深處發(fā)出“嗬嗬”的、破風(fēng)箱般的氣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師尊。
你看,啞巴徒弟的愛,本就該這樣。
無聲無息。
不求你懂,只求……刻骨銘心。
視野徹底陷入無邊黑暗之前,我最后的感知,是腳下冰冷堅硬的玄冰地面,和身體重重砸落其上時,那沉悶的、仿佛靈魂也隨之碎裂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