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期臉色驟變，袖口微微發(fā)抖。

　　剛開始的那幾年，他其實每月都有按時喂的。

　　可后來，他覺得那么好的玉靈草給山魈吃了太過可惜，便暗自克扣掉了一些，塞進了自己的肚子。

　　不待回答，銅錢忽地一跳，第二爻由陽轉(zhuǎn)陰，卦象頓成火水未濟之象。

　　“果然。”

　　玉骨上人冷哼一聲，“玉靈草性陰，本該調(diào)和山魈兇性，你卻暗中克扣，偷偷服用，導(dǎo)致體內(nèi)陰陽失衡。”

　　她袖袍一拂，銅錢“錚”的一聲嵌入案中，“九四爻變，寒氣沖心——你近來修煉時是否常覺氣海滯澀，靈力不濟？”

　　眾弟子嘩然，張伯期面如土色，伏地不敢抬頭。

　　玉骨上人閉目片刻，再睜眼時，語氣冷然。

　　“未濟卦終能渡，但你心術(shù)已偏。即日起，去伏獸崖面壁百日，每日以自身精血喂養(yǎng)山魈，償其所欠。

　　若百日之后，獸性仍不能馴……”

　　她指尖一彈，一枚銅錢“叮”地釘在張伯期面前，“則你體內(nèi)陰毒不可盡去，修為再難寸進矣。”

　　張伯期面色慘白地謝過玉骨上人后，跌跌撞撞地離開了聞道堂。

　　經(jīng)此一遭，聞道堂中氣氛沉重許多，不少翹首以盼，希望能得到指點的弟子，心情都變得忐忑起來。

　　更有一部分弟子，在心里暗暗祈禱，千萬不要挑中自己。

　　玉骨上人卻不管這么多，隨手再次往人群中一指，“你，可有所求，或有所惑？”

　　被指到的那名女弟子倉皇起身，連忙搖頭，“弟子無所求，亦無所惑也！”

　　玉骨上人臉上露出微妙的神色，輕笑著搖頭。

　　“江河不語卻奔流，明月無心自照人。強說無惑已成惑，執(zhí)迷不求便是求。

　　《道德經(jīng)》云‘知不知，尚矣’，你卻連‘不知’都不敢認。罷了，坐下吧。”

　　女弟子冷汗岑岑，頂著其余人復(fù)雜的目光掩面坐下。

　　玉骨上人目光在人群中來回巡視著，最終點向了一人，“你，可有所求，或有所惑？”

　　那女子起身，慎重地向上人行禮后，方才道。

　　“弟子方綺羅，入門修道二十六載，每日勤勉修行，不曾松懈，然家中高堂年邁，綺羅乃家中獨女，未能侍奉左右，慚愧不能自已。

　　綺羅修行至今，方知凡胎求道，實乃逆水行舟。此身尚在五行中，卻欲跳出三界外，何其難也！

　　綺羅不求成仙，但求能早日得歸家中，以余生侍奉高堂。”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雖然仙門雜役不得長生，但修習(xí)仙人之法，不僅能強筋健骨，百病不侵；還可積攢靈石，以資家用。

　　若是表現(xiàn)上佳，得上師賞下“舉薦令”，更可憑借此令舉薦子孫后代入太玄宗，繼登云梯，續(xù)問道之途。

　　雖仙徒者，不得逍遙久視，卻勝過俗世勞碌百年。

　　是以如方綺羅這般，欲主動脫離仙門而去者，少之又少。

　　玉骨上人聞言，平靜地打量了方綺羅一眼，只道。

　　“入我太玄時，爾等當知我道門規(guī)矩。求道之人，最忌心志游移，汝今日此言，已是道心渙散之相。念汝孝心可憫，姑恕其過。”

　　方綺羅聞言，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無奈苦笑。

　　道心渙散么？或許吧。

　　這二十六載歲月，她每日鋤藥驅(qū)蟲，打坐行氣。

　　可終究是沒有靈根，進度緩慢，每日修行所聚之靈氣，十不存一。

　　初入太玄時，她亦有一片赤心，可指天問地。

　　然九千多個日夜已過，修為停滯不前，她的一片赤心，也被磋磨得半點不剩。

　　既然不能成仙，她留在太玄、要那些靈石月俸，還有何用？

　　或許如她這等凡人，本就不該求道。

　　方綺羅深深作揖，“綺羅愚鈍，懇請上師成全。”

　　玉骨上人垂目輕嘆，“既知凡骨登仙之艱，更當珍此機緣。奈何靈臺蒙塵、道心已頹，強留反損玄門清靜。你且去罷。”

　　“多謝上人。”

　　方綺羅再次行禮，隨后整袖而立，輕聲吟道。

　　“十五叩玄門，靈姿眾人驚。

　　廿六參星斗，始知大道輕。

　　丹砂凝未就，明鏡已生塵。

　　留得松間履，閑踏隴頭云。”

　　吟罷，在眾人復(fù)雜的目光中，方綺羅灑然而去。

　　玉骨上人撫掌而笑，“知所取，明所舍，豈非大覺？世人常道執(zhí)著是妄，卻不知強求超脫亦是癡。

　　去留皆是道，醒醉本同源。妙，妙，妙啊！”

　　笑罷亦振袖轉(zhuǎn)身，踏云徑去。

　　徒留一室弟子，靜心體悟著上師話里的玄機。

　　沈盈舒敲了敲腦袋，小聲嘟囔，“上師說的話，就跟她講的卦辭一樣，晦澀難懂，令人費解。

　　那位師姐下山后，分明是無緣大道了，怎么就成了去留皆是道了呢？”

　　江幼菱失笑，“天道有常，得失之間，自有定數(shù)。那位師姐舍了仙門長生，卻得了紅塵自在。求仁得仁，何嘗不是另一種得道？”

　　沈盈舒若有所悟，片刻后卻搖了搖頭。

　　“算了，我還是不想這些費腦筋的事了，走吧，用膳去！聽了幾個時辰的課，早就餓了！”

　　用完膳，江幼菱匆匆趕回符院，檢查地窖中樹皮的成色與狀態(tài)。

　　“三浸三曬”進行到第三曬了，可不能毀在這最后一步。

　　到了酉時，江幼菱取來沉香點燃，小心地對樹皮進行熏蒸。

　　直至半刻鐘后，樹皮變得輕薄而柔韌，這才收工。

　　至此，“三浸三曬”的流程終于走完，符紙胚子也從最初的三十張，變成了十三張。

　　江幼菱暗自慶幸，幸好她最開始取皮的時候，特意多取了二十張，否則月末還真未必能按時交差。

　　最復(fù)雜的六道工序已經(jīng)完成，接下來的定紙、開光相對而言要簡單許多。

　　所謂定紙，即將符紙裁剪為長七寸、寬三寸的統(tǒng)一大小。

　　裁剪時需精準落刀，一氣呵成，稍有偏側(cè)，損傷了符紙，就會前功盡棄。

　　至于開光，就更簡單了，只需在符院所設(shè)五行壇前，供奉符紙，并默念三日咒語即可。

　　翌日定紙時，江幼菱沒有急著上手。

　　她先耐心觀摩其他人定制裁紙時的手法，又取過隕鐵刀揣摩器性，良久后才取來青玉鎮(zhèn)尺將符紙鎮(zhèn)住，謹慎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