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
六月像個巨大的蒸籠。陽光鋒利,曬得樹葉打蔫卷邊,地面燙得能烙餅。一絲風也無,悶熱像件濕透的棉襖,緊緊裹住每一寸皮膚。
在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漬北中學高三和高復如火星撞地球一般鬧得不可開交。
教學樓的每一扇窗戶都像沸騰的壺口,噴涌出壓抑了三年的喧囂。書本試卷的碎片如同被解放的雪片,從高空洋洋灑灑飄落,又被燥熱的空氣烘烤著,打著旋兒粘在滾燙的地面上。
走廊里、操場上,到處都是狂奔尖叫的人影,像脫韁的野馬,把積攢的力氣和憋悶一股腦兒地傾瀉出來,空氣里彌漫著油墨、汗水和一種近乎瘋狂的興奮。
“高三高復的老師和學生請注意,不許在空地里放煙花……”
“不許在空地里放煙花……”
高校政主任洪亮而略帶沙啞的嗓音透過大喇叭,在三層樓之間徒勞地回蕩,試圖鎮壓這高考前夜的失控。隨后他大步流星,身影在混亂的走廊里穿梭。
“嚴主任快去廣播站關掉音樂!”高校政的指令淹沒在又一聲巨大的炮竹炸響中。
方舟背靠著高復六班冰涼的瓷磚墻,手肘支著門框,目光在喧囂的人群中搜尋著陳莉圓的身影。她剛拜托陳莉圓幫忙打聽點事。那一聲巨響震得她耳膜嗡鳴,下意識抬頭,看見細小的火光拖著尾跡躥上被燈光染成昏黃的夜空,炸開一片短暫而囂張的光亮。
火光鋪天蓋地。
火光肆意橫行。
廣播里不合時宜地流淌出周杰倫的《晴天》,溫柔的旋律在爆炸聲和喧鬧聲中顯得脆弱又奇異:
“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年就飄著……”
“……刮風這天我試著握著你手,但偏偏雨漸漸大到我看你不見……”
陳莉圓終于從六班教室擠了出來,環抱著手臂,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方舟立刻湊上前:“怎么樣?”
陳莉圓沉默了幾秒,才不情不愿地開口:“你認識高一或者高二的學弟學妹嗎?”
方舟的心往下沉了沉,快速思索后搖搖頭:“沒有?!彼吹疥惱驁A皺起的眉頭,趕緊補充,“我沒有,但我之前的同學有,學生會的?!?p> 方舟原本是高三五班的學生,高考前五十天,抱著最后沖刺一把的念頭,她和另一個女生一起轉入了高復班。高復部的周校長人好,收留了她們。但這“臨陣投敵”的行為,讓原班的老師和同學都不再待見她們。高考前的最后一天,方舟甚至沒把自己的桌椅搬回高三五班的教室,那空位像一個無聲的裂痕。
“走,我帶你去?!狈街蹓合滦念^那點澀意,拉起陳莉圓的手腕,逆著看煙花的人流,一路小跑回高三五班。
炮竹聲還在零星炸響,走廊外擠滿了興奮的學生,對著天空指指點點。
沖進一班教室,方舟一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脫口而出:“姚老師好!”
氣氛微妙地安靜了一瞬。姚蕊程——她高三時的數學老師——聞聲轉過頭,手插在兜里,眉毛微微挑起,帶著點審視的意味。
陳莉圓在后面偷偷扯了扯方舟的短袖,小聲嘀咕:“這個是你們班的班主任嗎?看起來很和藹?!?p> 方舟搖頭,聲音有點干:“不是,是我以前的數學老師?!?p> 陳莉圓“哦”了一聲,注意力很快又被窗外新的炮竹吸引,掙脫方舟的手,也擠到窗邊去了。
方舟在教室里快速尋找目標人物,一個男生冷淡地沒理會她的詢問。她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下意識地飄向六班的后門。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毫無預兆地撞入她的眼簾。
伍葳!
他正從六班后門走出來。
清瘦高挑的身形在走廊不算明亮的燈光下拉出長長的影子。簡單的白色英文字母短袖,搭配撞色系的黑色短褲,微分碎蓋的發型蓬松自然。
他微低著頭,似乎在聽旁邊男生說話,嘴角自然上揚,帶起兩個若隱若現的小梨渦。那笑容干凈又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痞氣,一雙笑眼彎起,整個人散發著一種蓬勃的少年感,乖與痞奇異地融合。
方舟的呼吸瞬間停滯了,仿佛整個世界按下了暫停鍵。她僵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出來,走向喧鬧的人群中心。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疼,又帶著難以言喻的悸動。
陳莉圓不知何時繞回了她身后,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失態:“你怎么了?”
方舟的視線牢牢鎖在那個白色身影上,喉嚨發緊,只擠出一個詞:“crush!”
“在哪?”陳莉圓立刻來了精神,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這?”她指著伍葳旁邊的男生。
方舟用力搖頭:“不是,是另一個!”然而,就這么幾句話的功夫,伍葳的身影已經快要融入前方攢動的人頭。
陳莉圓眼尖,瞬間鎖定了目標,看清方舟所指后,她倒吸一口涼氣,隨即眼神變得無比興奮,一把攥住方舟的手臂,帶著不容置疑的霸氣:“走!我帶你去要!”
“不要!”方舟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搖頭,腳下生根般釘在原地。巨大的羞怯和膽怯瞬間淹沒了她,臉燒得厲害。
“你現在不要又要等到何時呢?”陳莉圓恨鐵不成鋼,“慫包!我替你要!是他吧?”她一指伍葳快要消失的背影。
話音未落,陳莉圓已經像一尾靈活的魚,撥開人群沖了過去。
方舟甚至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幾步就追上了伍葳,毫不遲疑地伸出手,輕輕碰了下他的肩膀。
“嘿,同學!”陳莉圓的聲音穿透了部分喧囂,清晰地傳到方舟耳中,讓她心臟驟停,“我可以認識一下你嗎?我可以要你的聯系方式嗎?”
伍葳和旁邊的男生都停了下來,轉過身。
方舟腦子里“嗡”的一聲,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她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向后縮,慌亂地退到原高三五班教室的后門邊,把自己藏在門框的陰影里,只敢探出一點視線偷看。
就在這時,高校政主任那極具穿透力的喇叭聲再次炸響,帶著嚴厲的訓斥:“請老師們組織學生進教室里去上晚自習!立刻!馬上!”
各班的科任老師開始陸續出現,驅趕著走廊上的學生。
混亂中,方舟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她看到陳莉圓湊近伍葳,嘴巴快速開合著,竊竊私語。伍葳微微低著頭,側臉在光影里看不真切表情。
旁邊的男生似乎在笑。方舟覺得自己像個可恥的窺探者,又像一個等待審判的囚徒。也許她真是個膽小鬼,連喜歡都只敢藏在角落,既害怕靠近,又恐懼永遠錯過。
時間變得粘稠而漫長。終于,她看到陳莉圓似乎拿到了什么東西,攥在手心,然后慌慌張張地朝她這邊跑回來。跑得太急,腳下還滑了一下,差點摔倒,幸好方舟下意識伸手扶了一把。
兩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回相對安靜一些的高復一班教室。老師還沒來,教室里依舊彌漫著高考前夜特有的、混雜著興奮與焦慮的嘈雜。
方舟被陳莉圓按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攤開掌心,里面躺著一張被汗微微浸濕、揉得有些發皺的小紙條。
方舟伸出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張紙條,仿佛捧著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寶。指尖觸碰到紙條的瞬間,一股強烈的電流從指尖竄遍全身,讓她控制不住地發抖。
心跳聲在耳邊被無限放大,咚咚咚,震耳欲聾,蓋過了教室里所有的喧鬧。
終于……要到了?
還好……還好……
她緊緊攥著紙條,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試圖平復那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跳。
剛消失去放花的陳莉圓又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手里真的多了一小束純白的洋桔梗,笑嘻嘻地湊到方舟桌前,揶揄道:“瞧你這個樣子,小臉通紅的,魂兒都沒了。不會今晚一個字都復習不進去了吧?”
方舟抬起頭,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眼里閃爍著明亮的光,聲音帶著輕顫:“不會,不會。但我手在抖……”她攤開手掌,手指確實還在微微顫抖。
陳莉圓得意地挑眉,一臉“看吧我就知道”的表情。
“那你…和他…說了什么?”方舟終于鼓起勇氣,問出了這個讓她忐忑不安的問題。她想知道,伍葳當時是什么反應?
陳莉圓歪著頭想了想,突然一拍腦門:“哎呀!具體的我好像給忘了!光顧著緊張了!哈哈哈……”她笑得沒心沒肺。
方舟的心卻懸了起來:“忘了?!”
“呃……好像……”陳莉圓努力回憶著,“我好像跟他說,有個女孩想要你的微信,她是你隔壁班的,現在在高復一班,叫方舟……”
空氣瞬間凝固了。
方舟臉上的笑容僵住,眼睛瞪得溜圓:“沒、沒了?”她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陳莉圓理所當然地“嗯”了一聲:“對啊,不然呢?總得告訴他你是誰吧?不然他給了微信也不知道給誰???”
“你告訴他我名字了?!”方舟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臉燙得能煎雞蛋,聲音都變了調。她懊惱地鼓了下腮幫子,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丟臉!
丟大發了!
她下意識地蹲下身,仿佛這樣就能縮小存在感,雙手緊緊抓住桌沿,聲音悶悶地從下面傳來:“你……你看到他們老師站在外面了嗎?”她想起高校政和那些正在驅趕學生的老師。
“沒啊,”陳莉圓不明所以,“他們老師是女的?”
“男的!”方舟的聲音帶著絕望。
陳莉圓這才恍然大悟般“啊”了一聲,表情變得有些訕訕:“呃……你這么一說……好像是有個男老師,戴眼鏡的,就在他們班門口站著!對對對!就是他!真壞!一直在旁邊起哄!‘喲,伍葳,艷福不淺??!’‘哪個班的妹子這么勇敢?’‘快給人小姑娘??!’……伍葳當時好像有點尷尬,沒馬上給,是后面進班去拿筆寫了才給我的?!?p> 轟——
方舟只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陳莉圓的話像一把把冰冷的小錘子,精準地砸碎了她剛剛升騰起的、帶著羞澀的喜悅。
“他沒拿,后面進班拿到的……”
“老師起哄……”
“他有點尷尬……”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在方舟腦海里瘋狂回旋。她攥著紙條的手慢慢松開,那張承載著她悸動的小紙片無力地躺在桌面上。剛剛還滾燙的臉頰迅速褪去了血色,變得一片蒼白。她整個人像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肩膀垮了下來,明亮的眼眸也迅速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水汽和難堪。
教室明亮的燈光打在她身上,她卻感覺置身于冰窖。
窗外,最后一聲炮竹的余音消散,廣播里周杰倫還在唱著:“……還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邊,等到放晴的那天也許我會比較好一點……”
她低頭看著桌上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面那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