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霜氣更重了,荒草尖上的白霜凝結成細小的冰晶,踩上去發出輕微的碎裂聲。寒氣刺骨,吸一口氣,鼻腔都帶著刀割般的痛。
沈霜推開破門,呼出的白霧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她走到井邊,搖動轆轤。動作間,牽動筋骨依舊帶來悶痛,但似乎比前幾日……順暢了一絲?冰冷的井水打上來,她拎著水桶走回屋內,腳步雖然依舊虛浮,卻少了幾分隨時會跌倒的踉蹌。
阿丑緊隨其后,那條傷腿點地的動作明顯更穩了些,甚至能小跑幾步追上她。它湊到水桶邊,歡快地舔著冰水。
石板灶臺的火苗再次升起。這一次,她沒有再添劣質的黑炭。而是走到墻角,掀開那塊蓋著的破布,露出了里面幾塊烏黑發亮、質地緊密的銀霜炭。她拿起一塊,小心地放在石板下那簇微弱的火苗上。
銀霜炭遇火,并未立刻騰起濃煙,只發出細微的“噼啪”聲,隨即,一股穩定的、帶著松木清香的暖意緩緩散發出來,青煙極淡,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鹧娴念伾矎闹暗陌导t變得明亮了些,穩定地舔舐著陶罐的底部。
腹中的寒毒似乎被這穩定溫暖的火焰吸引,傳來細微的、冰冷的悸動。她走到一旁,調了小半碗溫補的藥糊,一飲而盡。苦澀過后,溫熱的藥力與炭火的暖意內外夾攻,暫時將那股盤踞的陰寒逼退到更深的地方。
陶罐里煮著雪白的粳米粥,米香純凈。她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墻,靜靜地守著這簇明亮穩定的火苗。溫暖的氣息在冰冷的屋子里彌漫開來,驅散著角落里的陰冷和霉味。阿丑舒服地趴在她腳邊,喉嚨里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屋內不再被濃煙籠罩,光線似乎也明亮了些。塵埃在透過破窗紙的光柱里安靜地沉浮。
午后的陽光難得透亮,帶著深秋特有的、稀薄卻干凈的暖意,灑滿了小小的荒院。
沈霜沒有坐在門口的石頭上。她走到院中那堆半枯的荒草旁,彎腰仔細地整理著。將一些倒伏的草梗扶起,又拔掉一些徹底枯死的雜草。動作不快,卻帶著一種近乎專注的平靜。整理過的角落,雖然依舊荒蕪,卻少了幾分雜亂,多了些……秩序感?
阿丑在她腳邊撒歡,拖著那條好多了的傷腿,追逐著一只被驚起的、翅膀殘破的秋蟲。
院墻外,侯府的寂靜中,似乎開始醞釀一些新的、細微的聲響。不再是單純的恐慌,而是夾雜著一種試探性的、小心翼翼的忙碌。遠處似乎有管事在低聲吩咐著什么,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重新試圖掌控局面的刻意。下人們的腳步聲也似乎多了一點目的性,不再是純粹的茫然亂竄。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水流開始嘗試著重新尋找方向。
腳步聲再次停在了院門外。鑰匙開鎖的聲音響起。
進來的依舊是春桃。她手里提著的,除了那個熟悉的、裝著粳米的粗布袋,還多了一個用厚實藍布仔細包裹的、方方正正的包袱。她臉上依舊帶著緊張,但眼神里的好奇和探究比前兩次更明顯了。她先將米袋放在井沿石上,然后捧著那個藍布包袱,走到沈霜整理荒草的地方,有些局促地站著。
“霜……霜姑娘,”春桃的聲音依舊細弱,卻努力清晰了些,“三少爺……讓奴婢送些東西過來。”她將藍布包袱小心翼翼地往前遞了遞,“三少爺說……天寒了,姑娘……姑娘身子弱,這……這是些舊日的冬衣,是……是干凈的。讓姑娘……莫嫌棄寒酸?!?p> 舊冬衣?沈知節?
沈霜停下手中的動作,直起身。她看著那個厚實的藍布包袱,臉上依舊是病弱的疲憊,眼神里帶著一絲茫然的、受寵若驚的遲疑。她伸出手,動作有些遲緩地接過了那個包袱。入手沉甸甸的,帶著干凈的皂角氣息和一絲陳年的樟腦味。
“……多謝……三哥?!彼穆曇舻蛦。瑤е屑さ念澏丁?p> 春桃像是松了口氣,臉上甚至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姑娘快別客氣。三少爺還說……若是缺了什么,姑娘……姑娘只管讓人來竹韻軒說一聲?!彼f完,又飛快地補充道,“東西送到了,奴婢告退。”她再次匆匆離去,帶上了院門。
沈霜抱著那個沉甸甸的藍布包袱,站在原地。風穿過荒草,卷起幾片枯葉。
她抱著包袱走回破屋。屋內,銀霜炭的火光穩定地跳躍著,釋放著令人舒適的暖意。她將包袱放在墻角那堆鋪著破衣的“床鋪”上,解開藍布。
里面是幾件疊放整齊的冬衣。一件半舊的靛青色厚棉襖,針腳細密,棉花絮得厚實。一條同色的厚棉褲。還有一件洗得發白、但依舊柔軟的兔毛坎肩。雖然款式陳舊,顏色暗淡,但每一件都干干凈凈,散發著被仔細打理過的氣息。沒有蟲蛀,沒有霉味。
沈霜拿起那件厚棉襖,手指撫過厚實的棉絮。深秋冰冷的指尖,似乎都能感受到那布料下蘊藏的暖意。她沉默地看著這幾件舊衣,深黑的眼底如同古井,映不出任何波瀾。
片刻后,她放下棉襖,走到破窗前,推開窗扇。深秋午后的陽光毫無阻礙地傾瀉進來,照亮了屋內漂浮的微塵。她的目光投向院墻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樹。
光禿的枝椏在陽光下伸展。昨日她新綁上去的、更粗更穩的枯枝,依舊牢固地固定在橫枝上,與之前折彎的草梗一起,清晰地指向三房“竹韻軒”的方向。
她的目光在那穩固的枯枝標記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的視線緩緩移動,掠過侯府深處那些飛檐翹角,最終落在了某個方位——那是二房所居的院落方向。二房夫人劉氏,王氏在時便有些小心思,只是被壓制得死死的。
沈霜的目光沉靜地落在二房院落的方向,看了幾秒。隨即,她收回目光,緩緩關上了窗。
她走回墻角,拿起那件靛青色的厚棉襖。沒有猶豫,她脫下了身上那件單薄破舊、沾滿泥污草屑的粗布外衣。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身體,讓她微微打了個寒顫。
她將那件厚實的棉襖穿在身上。棉絮的暖意瞬間隔絕了深秋的寒氣,包裹住了她冰冷瘦削的身體。袖子有些長,下擺也略寬大,顯然不是她的尺寸,但那份厚實和溫暖,卻是真實的。
她系好布扣,又將那件兔毛坎肩套在外面。柔軟的兔毛貼著脖頸,帶來細膩的暖意。最后,換上了那條厚棉褲。
舊衣的包裹下,她單薄的身體似乎都厚實了幾分。蠟黃的臉上,在銀霜炭溫暖光暈的映襯下,似乎也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活氣。雖然依舊瘦弱,依舊帶著病容,但那份刺骨的、隨時會消散的冰冷感,被厚實的棉衣和溫暖的炭火,暫時地、牢牢地阻隔在了外面。
阿丑好奇地湊過來,嗅著她身上新衣的味道,喉嚨里發出細小的、愉悅的嗚咽。
沈霜走到灶臺邊,拿起一塊沈知節送來的桂花糖糕,掰下一小塊,放入口中。清甜軟糯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她慢慢地咀嚼著,感受著那份甜意和暖意,在冰冷的軀體內緩緩蔓延。
腹中的寒毒似乎也被這層層包裹的暖意壓制得更深了些,蟄伏著,不再輕易躁動。
墻角,兩個米袋并排,裝著雪白的粳米。角落的破布下,蓋著珍貴的銀霜炭。身上,是厚實干凈的舊冬衣。
靜心苑依舊荒蕪破敗,院門依舊緊鎖。但在這片死寂的囚籠里,冰冷和絕望的氣息,正被一點一滴地、頑強地驅散。來自“夜梟”的支援,來自沈知節持續且愈發細致的關照,如同涓涓細流,匯聚成一股支撐她熬過寒冬的力量。
梧桐樹的枯枝在風中沉默地指向三房的方向,穩固而清晰。而那雙深黑沉靜的眼睛,在溫暖的舊衣包裹下,在銀霜炭穩定的火光映照中,望向侯府深處那片依舊混沌的格局時,多了一分沉靜的審視。
暖意不僅驅散了身體的寒冷,也在悄然融化著這囚籠內外的堅冰。一絲微不可察的生機,在深秋的蕭瑟中,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