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侯府
青帷馬車碾過官道碎石,車簾縫隙漏進(jìn)的秋風(fēng)裹著枯葉氣息。
賀錦瀾蜷在狐裘里,指尖摩挲著袖中短刃——這是在莊子上養(yǎng)病時(shí),老鐵匠臨終前贈(zèng)她的。
“大小姐,前頭有個(gè)茶寮,可要歇腳?”車轅傳來車夫沙啞的詢問。
賀錦瀾掀起車簾,望見遠(yuǎn)處城墻上斑駁的“鄴”字:“直入青石巷。”
青石巷是太后心腹贏公公的私宅所在。
春喜正替她掖毯子,聞言手一抖:“大小姐,侯爺夫人還在侯府等著。”
“不急。”賀錦瀾截?cái)嘌诀叩脑挘抗鈷哌^春喜腕間褪色的紅繩。
前世這丫頭為護(hù)主,被活活吊死在祠堂的橫梁上。
倒是個(gè)忠仆。
青石巷深處,贏宅門前兩盞素紗燈籠隨風(fēng)搖晃。
賀錦瀾叩響銅環(huán)時(shí),墻頭飄來煎藥的苦香。
開門的小廝瞧見她腰牌上“永定侯府”的篆字,慌得連滾帶爬去通傳。
贏公公提著灑水壺從后院奔來,鬢角還沾著泥星。
賀錦瀾為保護(hù)太后,生挨下刺客那一刀的瞬間,贏公公也在場(chǎng),親眼目睹了那驚心動(dòng)魄的一幕。
“賀姑娘!”他失手打翻陶壺,上下打量著對(duì)面的少女,“您...您這是大好了?”
“托公公洪福。”賀錦瀾解下披風(fēng),“今日進(jìn)城,特來借公公的門路,求見太后娘娘。”
“好說好說!”贏公公毫不猶豫地應(yīng)下了。
……
慈明宮的獸爐騰起龍涎香霧。
太后捻著佛珠的手頓了頓,翡翠珠串突然斷裂,滾落滿地。
“娘娘當(dāng)心!”宮娥驚呼著要撿。
“慢著。”太后赤足踩過冰涼的青玉磚,彎腰拾起一顆佛珠。
珠面映出殿門外逆光的身影,茜色宮裝下擺沾著車馬風(fēng)塵。
賀錦瀾跪在階前,額角貼著沁涼的磚石,恭恭敬敬叩首:“民女賀錦瀾,叩請(qǐng)?zhí)笕f安。”
“快扶起來!”太后指尖發(fā)顫,宮燈映出少女頸間猙獰的刀疤——三年前刺客的彎刀就是從這里劈下,濺了她滿襟熱血。
暖閣里,賀錦瀾捧著描金茶盞,看茶湯在燭火下泛起琥珀光。
太后腕上新?lián)Q的紫檀佛珠纏了兩圈,仍顯得空落落的。
“哀家派人往莊子上送過三回太醫(yī),也想過讓人接你進(jìn)宮。”太后突然攥住她手腕,“你母親總推說…”
“母親總說南邊濕熱,民女這傷最忌舟車勞頓。”賀錦瀾接過話頭,垂眸淺笑,笑意卻不及眼底。
太后瞳孔微縮。
宮燈將少女單薄的影子投在織金屏風(fēng)上,像株倔強(qiáng)的細(xì)竹。
“你為了救哀家,差點(diǎn)連命都丟了。哀家也沒什么好回報(bào)的……”
太后眼眶微紅,忽然褪下佛珠,“這串珠子是請(qǐng)相國(guó)寺圓通方丈親自開的光,跟了哀家五十余載,最是通靈,就把它送給你吧。”
賀錦瀾也沒推辭,大大方方地接過佛珠,指尖撫過溫潤(rùn)的檀木珠,其中一顆刻著“瀾”字。
猶記得前世她咽氣那晚,太后在佛堂誦經(jīng)至天明,為她超度了七七四十九日。
“民女斗膽。”她將佛珠纏在腕上,再次叩首:“借娘娘福澤,為天下求個(gè)太平。”
更漏滴到申時(shí),贏公公捧著食盒進(jìn)來。
水晶蝦餃的熱氣氤氳了窗紗,賀錦瀾望著太后鬢邊新添的白發(fā),忽然想起前世靈堂上那盞長(zhǎng)明燈。
太后夾了塊栗子糕給她,“哀家聽聞,你表妹上月及笄,剛封了縣主。”
話落,望著賀錦瀾暗暗嘆氣:若非你母親百般阻撓,這縣主封號(hào)本該就是你的啊!
賀錦瀾咬破酥皮,甜膩的栗蓉在舌尖化開:“表妹聰慧,當(dāng)?shù)闷稹!?p> 宮燈“噼啪”爆了個(gè)燈花。
太后望著少女沉靜的眉眼,總覺得虧欠,忽然將玉箸重重拍在案上:“傳哀家口諭!永定侯嫡女賀錦瀾救駕有功,破例敕封…”
“太后。”賀錦瀾按住太后激動(dòng)的手,“民女不要封賞,只要您一句話足夠。”
暮色漫過宮墻,賀錦瀾踩著滿地碎金走出慈明宮。
贏公公捧著金匣子亦步亦趨,里頭躺著太后的親筆信。
……
永定侯府門前青石鋪地,兩只石獅爪下的繡球足有半人高。
朱漆大門新上了桐油,金銅門釘在日頭下泛著冷光。
三年前這宅子主人還只是個(gè)三品參將,如今卻成了南境十六州最煊赫的永定侯。
門匾上每一道金漆都浸透了賀錦瀾的血,誰人不知太后遇刺時(shí),是她擋了刺客的短刀!
“勞駕通傳。”車夫勒住韁繩。
春喜撩起車簾,露出半張凍紅的臉:“大小姐回府,還不卸門檻?”
門房小廝踮腳張望,瞧見馬車旁只跟著兩個(gè)丫鬟,鼻孔里哼出白氣:“侯府規(guī)矩,馬車得走西角門。”
贏公公掀起錦簾一角。
老宦官常年侍奉慈明宮,眼尾紋路里都藏著威儀:“雜家奉太后懿旨送賀姑娘歸家,倒要看看誰敢讓鳳駕繞道。”
門房這才看清那身紫蟒袍,連滾帶爬往里通報(bào)。
不消半盞茶功夫,中門轟然洞開,十六個(gè)仆婦分列兩側(cè),老夫人拄著龍頭拐顫巍巍迎出來。
表小姐裴玲瓏隱在人群后頭。
銀紅斗篷襯得她面若春桃,發(fā)間累絲金簪卻壓不住眼底的驚惶。
前世這日,賀錦瀾的馬車被逼著從西角門進(jìn)府,車輪碾過泔水痕跡時(shí),她正立在角門內(nèi)撫弄新得的翡翠鐲。
此刻贏公公親自攙扶賀錦瀾下車。
少女披著灰鼠裘,面色比檐角殘雪更白三分,偏生眸中似燃著炭火,燙得裴玲瓏縮回侯夫人身后。
“老姐姐安好。”贏公公虛扶老夫人,“太后惦記著,說賀丫頭在莊子養(yǎng)病三年,如今該回府享享天倫了。”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全了賀家的體面,又點(diǎn)破大小姐三載寒苦。
正廳地龍燒得旺,裴玲瓏解了斗篷,露出里頭鵝黃襦裙。
賀錦瀾卻裹緊裘衣,捧著茶盞暖手。三年前身體傷了根基,便是盛夏也畏寒。
“瀾兒的驚鴻苑收拾得極妥當(dāng)。”侯夫人笑容淺淡,“窗下還給你留著那株海棠。”
驚鴻苑毗鄰馬廄,整日彌漫著糞草味,哪及閬華苑半分風(fēng)光?
賀錦瀾垂眸輕笑。
前世她大鬧著要回閬華苑,反被父親斥作驕縱。此刻望著母親,舌尖抵住上顎才咽下腥甜。
“女兒倒想住得離祖母近些。”她歪頭靠向祖母,“在莊子里總夢(mèng)著您熏的蘇合香,夜里驚醒總以為還在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