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三遍,天色泛白。
晨間朦朧霧氣中,一輛馬車穿過空曠街道,停在了守衛森嚴的公主府前。
戴帷帽的少女剛下車,早已等候多時的侍從們便圍上來,前呼后擁地帶著她進門,一路送到了正廳。
不過短短幾個時辰未見,陳元微瞧著滄桑了好多。姜陽身影出現的一瞬,她掙開侍從的攙扶,跌撞著撲過來,一把將姜陽抱進懷里,啞著嗓子哭得泣不成聲:“阿陽……阿陽……是母親沒有照顧好你……”
重生回來才半日的功夫,姜陽不是琢磨上一世的兇手身份,就是琢磨如何才能避免重蹈覆轍,滿心盤算,精疲力盡。唯有母親的關懷,是她為數不多的慰藉。
只是,姜陽并非感性之人,總覺得在人前落淚太過矯情,她忍下心頭酸澀,撫著陳元微的背輕聲安慰:“母親莫要擔心……阿陽無礙……”
“不,都怪母親……阿陽……你有沒有受傷?他們有沒有傷害你?”
陳元微說著,推開姜陽,扶著她的手上下查看,邊看邊哭:“你年紀輕輕,哪來的仇家?定是母親連累了你……是母親的錯……母親今后一定好好護著你……”
“……”
想來前世新婚夜,母親定和自己一樣,也沒能逃過那一劫。不知道那時,她是不是也這樣,將所有過錯攬下,自責后悔,卻絲毫不提,那一切都是因為姜陽自己任性,才釀成死局。
姜陽鼻子有些發酸。她努力穩住心緒,扯起衣袖為母親拭淚,半是寬慰半是發誓般小聲道:“不怪母親,是女兒不對……女兒定不會再讓母親傷心……”
許是少見姜陽如此乖順的模樣,陳元微哭得愈發不可收拾。姜陽耐心哄著,好半天才見她緩和過來。
然而,不等母女二人敘話,就有小廝匆匆來報:“殿下,郡主,師大人前來拜訪。”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為了昨日刺殺一事。
姜陽早有準備,撫了撫母親突然攥緊的手,道:“請大人前堂稍候。”
陳元微拈著眼淚洇濕的手帕,眉目間憂慮不減:“師慎這個時候來,八成是問昨日之事……他那人表面寬厚,實則小肚雞腸,睚眥必報,你當眾駁了他的面子,可要提防些。”
……是得提防。
姜陽點頭:“母親操勞一夜,早些歇息,此事,女兒自會處理妥當。”
雖然擔心姜陽,但陳元微自知與師慎不合,她若出面,怕師慎愈發為難姜陽,于是沒有強求,在女官的陪同下離開了。
前世恩愛猶在眼前,可臨死前的所見所聞,樁樁件件都指向師慎,又讓姜陽心寒至極。她默默想了很久,直到沐浴焚香完畢,坐在梳妝臺前,才回過神來。
菱花鏡中的面容明眸皓齒,顧盼神飛,儼然養尊處優,不知愁為何事的天之嬌女,即便一夜操勞,也看不出半點頹喪,更不像……會有那樣潦草而倉促的結局。
姜陽左右看看,嘆口氣,移開了眼。
隨身服侍的女官上前,手腳麻利地描眉畫目,輕施粉黛,將那頭烏黑濃密的長發綰成髻,又挑選出合適的珠翠,一一簪上。
打小在恭維和疼愛中長大,姜陽從來明媚嬌艷,張揚瀟灑,衣著打扮亦是如此。她換了身胭脂色短襦長裙,繡金鵝黃外衫,翠綠披帛,在侍女們的簇擁下去了前廳。
那個熟悉的身影正側對著她倚坐在桌邊,眉目被熱茶上蒸騰的水汽氤氳開,顯得有些疏離。
“師大人久等。”
對方聞聲看了過來,目光落在姜陽身上時頓了片刻,才緩緩放下手中茶盞,從容起身,一套官話流利又客套:“聽聞郡主遇險,臣憂心如焚。今日見郡主安然無恙,真是萬幸。”
“……大人費心了,請坐吧。”
許是戒備太過,草木皆兵,姜陽現在看師慎,總感覺他心懷不軌。畢竟,以師慎為首的外戚一族向來與公主府不睦。尤其是師慎本人。
毫不夸張地講,無論前世還是當下,他與陳元微就沒有一日和睦相處過。能忍住不把公主府抄了,都得算他仁慈。
……但他仇視的目標里,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姜陽。
師慎對姜陽一直很殷勤,殷勤到京中時常有些亂七八糟的流言,說他有意與公主府結親。
前世,姜陽相當樂在其中,畢竟師慎雖然輩分大點,可其他方面都堪稱人中龍鳳,很符合姜陽自定的夫君標準。
因此,小天子給她賜婚的時候,她不顧母親反對,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才有了那樁慘劇。
真是悔不當初。
正琢磨著,對方開口了:“昨日宴上遇險之人多是京中親貴,牽扯重大,陛下命我親自督察。請問郡主,昨日被擄走后,可有看清那賊人的相貌?”
姜陽回神,微微搖頭:“他下了藥,被帶走時我并無意識……”
稍加思索后,她補了一句:“但我隱約看見了他的劍柄,上面雕有鳳紋。”
——橫豎易晏有辦法脫身,不如趁此機會試探一下師慎,說不準,真能確認些什么。
沒想到,師慎神色自若,毫不避諱:“眼下中宮無主,這普天之下,敢用鳳紋的男子,除了太后一族,便只有聽鳳簫那位盟主……郡主許是看錯了,此事,不可能是我師家所為,亦不像是聽鳳簫的手筆。”
“……”
見姜陽詫異看來,他淡然解釋道:“……是玉京城中的殺手組織。其盟主行事詭譎狠辣,以神出鬼沒,劍走偏鋒聞名,絕不會這般明目張膽。”
“……”
想想前世的慘案,倒真是如此……那這個聽鳳簫,也很可疑。
姜陽想了想,盯著師慎的臉繼續問道:“那位盟主,師大人見過嗎?”
盡管師慎的表現并無異常,但他這人鬼話連篇,慣會偽裝,是不是做戲還有待考量。
事實證明,姜陽的猜疑并非空穴來風。這次,師慎避開了她的問題:“若沒記錯,今日,是我向郡主問話。”
姜陽也不慌:“萬一真是那人,難保他不會再次對我下手,事關安危,我自然要多了解些。”
“……”
二人對視片刻,師慎妥協:“不認識。那人從未露面。”
“那你是如何了解他的?”
“聽鳳簫與玉京城中不少權貴有勾結,一來二去,自然有所耳聞。”
“勾結?那便是買兇殺人。閣下身為我南嘉首輔,對此也只是有所耳聞,卻不制止嗎?”
“事關朝廷機密,恕臣無法應答。還請郡主先向臣說明,昨夜是如何從那賊人手中脫身的?”
“……”
姜陽掩下失望,搖頭:“不清楚,我醒來時,已經身在燕王府……具體如何,怕是得問燕王。”
“好,”師慎沒再多講,起身告辭,“郡主好生休養,不打擾了。”
姜陽也起身:“等一下。”
“……還有何事?”
“大人若是去燕王府,請與我同行。”
“……”
師慎瞇了瞇眼,微微挑眉,神色玩味,但并沒有回應。
姜陽順勢解釋道:“昨日燕王救我時受了傷,我需親自登門道謝。若能與大人同去,也方便與他對質。”
“……原來如此,”對方眉目舒展,了然一笑,“本打算向大理寺調些人手,既然有郡主這句話,那便罷了……走吧。”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