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姜陽并不指望師慎能找來什么前世真兇,即便他真找來,她也不會退婚的。
一來,殺姜陽的人要在兩年后才出現,誰知道師慎是不是隨便尋了個替罪羊了事;二來,離了易晏,姜陽便只有師慎一個選擇了。
嫁給易晏,姜陽只需要防備師慎;要是嫁給師慎,她就得防備整個南嘉,天天護著腦袋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生怕哪天被亡命之徒再給暗殺了。
于是,面見太后時,姜陽替易晏求了情:“……明順府遭災屬實令人扼腕,可若因路途遙遠不便運糧就強行征用燕國土地,又不給燕國撫恤,未免不合情理。燕王府上下節衣縮食,少點食邑也可以勉強度日,可燕國百姓不行……還請舅母開恩,容明順府周邊數國一并分擔賑災物資的供應,讓燕地百姓緩口氣。”
——如今的燕國是當初北燕的一部分,先帝念先燕王投誠有功,故將其故國北燕的中心腹地劃出來,賞給了先燕王。
聽姜陽這么說,太后并未拒絕,也沒有立馬答應,而是問她:“你這婚事,是你自己作主,還是與你母親商議過才定下的?”
“與母親商議過的。”
“方才這些話,也是與你母親商議過的嗎?”
“不是。”
“那是誰教的?”
“我自己。”
“……”
太后沉默,目光從姜陽身上滑向垂眸不作聲的易晏,問他:“調理燕地民生是你的職責,為何卻要郡主幫你說話?”
易晏從座上起身,扶著膝蓋費力地跪了下去,倒真像個病秧子一般:“臣纏綿病榻,對朝政之事幾乎一無所知。臣只明白,為天子分憂,是臣的本分,又豈敢對陛下的決斷有所置喙。”
“那也不該不聞不問,毫不關心,你日日受著百姓的食祿供奉,卻不為他們謀福祉,豈不是尸位素餐?”
明明是強行征收,卻搞得像是易晏自己放棄封地一般。姜陽覺得不公,正要開口,就被易晏一句輕飄飄的回應堵了回去:
“是臣治政有虧,請太后降罪。”
許是易晏態度謙遜,不好發怒,又清楚錯確實不在他,太后松緩了語氣:“……罷了罷了……你先好好將養身子,日后禮成,多跟著元微公主學學理政。身為男子,日日深居淺出,不問世事,也不像話。”
“是。”
——姜陽聽得直皺眉,暗暗思忖道,別的不說,論忍耐這一塊,易晏稱第二,怕是沒人敢稱第一。
也好,這樣的人,起碼不會給她招惹麻煩。日后傍上公主府,她保著他就是了。
出了宮,姜陽主動邀請易晏同乘。對方沒有推讓,大大方方地上了車。
臨近三月中旬,寒意已逐漸褪去,可下人們還是提前暖好了車,再加上車廂里鋪設的厚重毛裘還未換下,沒坐一會兒,姜陽便覺得有些悶熱。
她瞟了眼旁邊獨自望著窗外出神的易晏,索性將外袍一脫,丟在了一邊。
對方察覺到她的動作,轉頭看了過來。
二人對視一瞬,姜陽問他:“不熱嗎?”
易晏遲疑一下,搖頭:“還好。”
“今日太后平白說你,你為何不解釋?”
“解釋又有何用?徒增口舌之爭。”
“口舌之爭未必是壞事,你一味退避,對方覺著你好想與,就會越來越肆無忌憚。”
“……”
車廂里熏香裊裊,無人出聲時安安靜靜,令姜陽煩躁的心情舒緩了幾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易晏開口:“……郡主這般尊貴,也被人肆無忌憚的對待過嗎?”
“……”
雖與眼下所談及的境況毫不相關,但這一瞬,那支冷硬劍柄隔著兩世的記憶,再次抵在了姜陽身上。
她不自覺地并緊腿往后縮了縮,搖頭:“只是提醒。人心慣常如此,越是忍讓,越會被看輕。”
易晏笑了笑,垂眸看向自己手心:“不,若郡主對他人忍讓,他人只會感恩戴德,念及郡主善心,對郡主愈發敬重……而如我等低微之人,即便事事爭先,也會被人看輕。”
“事事爭先,頂多被人看輕三分,若事事避讓,則會被看輕十分百分,不是么?”
對方抬眸看來,又很快移開目光,喉結一動,微微張了張口,最后點頭:“……是。”
“那日后就硬氣些,夫妻本為一體,你受欺負,便等于我受欺負,我脾氣不好,忍不了。”
那雙清亮的黑眸再次看了過來,睫毛微闔,掩下了眼底促狹的笑意:“……好。”
原先二人還有些疏離,這話一說,關系似乎被拉近了不少。后半程,二人不再各自養神,你一句我一句的,一直聊到燕王府前。
易晏個子高,下車時發冠勾到了掛香囊的鉤子。見他動作不便,又不好叫下人進來,姜陽只能湊前,道:“低頭。”
車廂雖不算狹小,但架不住易晏人高馬大,二人擠在一起,稍稍有些局促。姜陽半蹲著,一手護發冠,一手去解那縷被鉤住的頭發。
如此動作,身子便沒了支撐,她稍微一個走神,整個人就不受控地往前栽去了。
易晏低著頭沒防備,余光瞥見有什么東西撞了過來,下意識抬手就接。可這么一整,他也失了平衡,踉蹌著朝后倒去。
二人一個疊一個,齊齊撲倒在座下,手邊小幾被衣袖拂翻,銀器果脯登時滾落一地,好在地上鋪了厚厚的毛裘,才沒有鬧出太大動靜。
姜陽嚇一跳,還沒叫出聲,就被捂住了嘴。
對方的氣息近在耳畔,壓著聲音小心提醒:“郡主莫怕……眼下這架勢,招了人來,怕是不好。”
前一會兒太熱,脫了外袍,時下姜陽只著一件單衣,又在摔倒時有所拉扯,看起來著實不太雅觀。她乖乖閉嘴,一手撐著易晏的小腹費力坐起,一手去摸他的胸口:“……你沒事吧?”
剛才摔倒時太過緊張,好像按到了對方的傷處。想想那條猙獰的傷口,姜陽有些心驚,生怕他出什么問題。
易晏臉都白了幾分,卻堅持否認:“無礙,沒傷到郡主就好。”
“你瞧著可不像沒事,”姜陽撇嘴,拂開他遮掩的手去解他的腰封,“我看看,不行就改道去公主府,那邊有太醫署外派的駐府太醫……哎哎哎,這是做什么?”
趁機揩油的手被借力攥住,一陣天旋地轉后,眼前黑了下來。
陌生又熟悉的味道反客為主,隔絕了周遭混亂的一切,連那人的聲音,也朦朧了起來:“……不過略有磕碰,無事,出去候著。”
“……”
包裹姜陽的披風揭開,車里熏香的味道重新占了上風。易晏哄孩子一般拍拍她的背:“許是鬧出了什么動靜,方才有人掀簾,我怕……”
“無礙。”
不知是不是錯覺,車內的這方空間似乎又逼仄了幾分。懷里的姑娘溫香軟玉,壓在自己腿上幾乎沒什么重量。她抬手,任衣袖滑落堆疊,露出藕節一般白嫩的臂,攬上他的肩,又笑盈盈地湊近,在他脖頸間細細聞嗅,呵氣如蘭:
“……哪日將你用的香料配方謄抄一份給我,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