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宮宴絲竹裊裊,雕欄玉砌間衣香鬢影浮動,空氣里氤氳著清甜的酒氣和若有似無的花香。陽光透過高聳的琉璃花窗,切割成片片璀璨的金箔,無聲地灑落在錦繡華服之上。薛薇穿著一襲石榴紅遍地金繡百蝶穿花的襖裙,腰束得極緊,更襯得身姿窈窕,明艷似一團跳動的火。她斜倚在光潔沁涼的酸枝木憑幾上,手里捏著一個玲瓏小巧的玉兔搗藥鎮(zhèn)紙把玩著,目光卻穿過層層疊疊的人影、案幾上精致的八寶攢盒和鎏金蓮花熏爐,落在那道青金暗紋的挺拔身影上。
太子伴讀李時燁,當今皇后的親侄,年方二十三。他正端坐于太子下首不遠處的坐席,低垂著頭,指節(jié)分明的手指握著象牙鑲金箸,姿態(tài)是從容不迫的雅正。周圍幾位大人正低聲論事,他也只偶爾頷首應(yīng)和,清峻的側(cè)臉在光暈里顯得有些疏離,下頜的線條是成年男子才有的利落與沉穩(wěn)。只有薛薇知道,這人私下里笑起來時,眼尾會彎起一道不易察覺的紋路。
薛薇看得有些出神,正琢磨著他面前那盤御賜的、玲瓏剔透得如同冰雕的雪蓮酪不知是何滋味,一道清朗含笑的聲音自身側(cè)響起。
“薛妹妹在看什么這般入神?莫不是那盞金冠琉璃寶瓶?”說話的是剛走過來的盧太傅孫女,盧玉姝,笑容溫婉親切,眼神卻帶著探詢,狀似無意地掃過薛薇方才視線的落點。她是京中出了名的溫柔解語花,但薛薇總覺得她那目光像是春日雨后的新草,柔韌且?guī)е掣降臐褚狻?p> 薛薇指尖的玉兔鎮(zhèn)紙穩(wěn)穩(wěn)落下,發(fā)出“嗒”一聲輕響。她懶洋洋地撩起眼皮,一張明媚嬌艷的臉在陽光下晃得人心神一蕩,唇邊噙著點慵懶的笑,語氣卻直白得近乎天真:“是呀,那金冠琉璃瓶口鑲嵌的夜明珠,真是亮得晃眼。不像有些人,”她眼波流轉(zhuǎn),帶著點孩子氣的促狹,落到不遠處一個正朝李時燁方向張望、眼神含羞帶怯的少女身上,“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也不知道看的是金冠還是……玉人?”
那被點名的少女是張御史家的千金,一聽這話,臉頰瞬間飛上兩朵紅云,倉皇地收回目光,惱也不是,羞也不是,只能埋下頭。
盧玉姝臉上的溫婉笑意凝滯了一瞬,隨即化作更深的探究:“薛妹妹說笑了。”她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方才席間眾姐妹私下里都說,李公子當真人才難得,才學(xué)、氣度、樣貌,皆是上上之選。聽聞圣上對皇后娘娘贊譽李公子處事持重,頗具章法,在朝堂上亦能當一面呢。”
這話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小石子。
“那是自然,”有人立刻應(yīng)和,“李公子年少有為,將來前程不可限量。”
“可不是么,能成為皇后娘娘倚重的親侄,太子殿下最信賴的伴讀,豈是尋常人?連父親大人前些日子歸家后都感嘆,李家的這位麒麟子,假以時日……”
盧玉姝唇角微彎,仿佛隨意的閑談:“說來也奇,李公子這般顯赫,竟似從不與哪位閨秀走得親近。想是眼光極高吧?”她頓了頓,目光柔和地落在薛薇臉上,仿佛只是隨口一問,“薛妹妹與他府邸相鄰多年,又是同輩,想必對他性子很了解?不如薛妹妹給我們說說,李公子……究竟心儀何等品性的閨秀呢?”
一瞬間,周圍幾位悄悄圍過來的貴女們都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釘在薛薇臉上。空氣里浮動著的絲竹聲、談笑聲似乎都遠去了,只剩下這角落突然聚攏的無聲緊張。
了解?薛薇在心里嗤笑一聲。她確實了解。了解這家伙五歲上樹掏鳥窩摔斷腿時嚎啕大哭的樣子,了解他十歲被她用毛毛蟲嚇得臉色發(fā)白、強自鎮(zhèn)定的窘迫,了解他十三歲熬夜背書被李尚書抓到在書房打瞌睡,頂著一對黑眼圈來給她家送還掉在他家花園的毽子時那副心虛的模樣。她更知道他現(xiàn)在這副金相玉質(zhì)、穩(wěn)如泰山的皮囊下,藏著多少年前那個為了一塊甜糕能跟她吵得面紅耳赤的舊影……
薛薇端起面前冰涼的粉彩芙蓉玉盞,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蜜合香調(diào)的宮釀梅子飲。冰涼的甜意滑入喉嚨,壓下心頭一絲陌生的、因眾人探尋而攪起的躁意。她抬眸,眼底映著琉璃窗折射下的碎光,明媚得咄咄逼人,唇邊的笑意卻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涼:“了解談不上。不過是……李公子的院墻高了些,我小時候養(yǎng)了只愛翻墻的貓兒都夠不著,何況是人?”她眼波瀲滟地掃過盧玉姝和眾人,將“人”字說得清晰無比,“至于心儀何種品性……”薛薇指尖輕輕敲了敲冰涼的玉盞邊緣,發(fā)出清脆的微響,“諸位姐姐與其問我這個不相干的鄰家丫頭,不如去問問皇后娘娘?想必娘娘心中,早已有了最妥帖的章程。”
一席話,把皮球輕飄飄踢給了高高在上的皇后,順便狠狠踩了李時燁一腳“院墻高”(脾氣臭)、拒人千里之外,更是將自己撇得清清楚楚——只是不相干的鄰家丫頭!
擲地有聲的弦外之音讓盧玉姝的溫婉面具終于裂開一道細紋。周圍貴女們面面相覷,有的掩唇低笑,有的眼中掠過不屑,而那位張御史家的千金,低著頭,手指緊緊絞著衣角。
恰在此刻,太子與幾位宗室子弟笑談著起身,似要去偏殿看新進貢的瑞獸。一直沉默端坐如石像的李時燁,也緩緩放下牙箸,理了理一塵不染的錦袍袖口,隨之起身。在轉(zhuǎn)身掠過的瞬間,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竟毫無征兆地隔著宴席間的流光溢彩與裊裊煙火氣,精準無誤地朝薛薇的方向投來一瞥。
薛薇正微揚著下巴,眼神倨傲得像只斗贏的小孔雀,唇邊還帶著那抹沒來得及收起的、帶著諷意的笑,猝不及防撞進他幽潭般的眸子里。
那視線平穩(wěn)無波,沒有溫度,沒有情緒,只是在掠過她被暖意熏染得微微泛紅的雙頰時,瞳孔深處似乎有極其短暫的一絲細微閃動,像是投入靜潭的石子泛起微不可查的漣漪,又像是銳利的冰刃在陽光下不經(jīng)意晃過的一星碎光。快得讓薛薇幾乎以為是錯覺。
只一瞬。
隨即,他便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開目光,從容地隨著太子一行,走向了殿外流動的光影里。步履沉穩(wěn),連衣袂都不曾晃動分毫。
薛薇的心跳,卻被這短暫到無法捕捉的一瞥,猛地攪亂了一拍。
宮宴散場,暮色四合。
薛薇裹著一件厚厚的銀鼠灰鑲風(fēng)毛斗篷,抱著袖爐,在自家巍峨的朱漆大門口下了車。仆從簇擁,提燈的暖黃光暈照亮門前濕冷的石階。
“姑娘回來了。”
“嗯。”她隨意應(yīng)了一聲,邁進門檻。喧囂了一天,只想快些回自己暖融融的院子,泡個熱騰騰的澡。
剛繞過照壁,府內(nèi)大管家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帶著些微的遲疑和一絲絲……尷尬:“姑娘……您且等等。”
薛薇腳步一頓,回身。
大管家搓了搓手,指了指大門外一輛停在昏暗角落、毫不起眼的黑漆平頭馬車。那馬車的樣式樸拙得近乎寒酸,連個像樣的徽記都沒有,馬兒在冷空氣里安靜地打著響鼻。
“李家那位……李公子,”大管家壓低聲音,眼神有點飄忽不定,“他的馬車好像……車軸出了點小毛病,輪轂不轉(zhuǎn)了。這大晚上的,正在咱們門前的道兒上擺著呢。您看……”管家也是人精,這借口連三歲小孩都糊弄不過去。太尉府和李尚書府邸相鄰是不假,可李家的車軸壞了不找自家匠人,偏偏在薛家門前擺著?說沒貓膩,誰信?可這主子們的事兒,他哪敢置喙?只能裝糊涂。
薛薇順著管家的目光看去。
李時燁就立在馬車旁側(cè)。他已經(jīng)脫去了宮宴上那身象征身份的華貴錦袍,只著了一身玄青色尋常的棉布直裰,沒有任何紋飾,墨發(fā)簡單用一根烏木簪束起,幾縷發(fā)絲被夜風(fēng)吹得垂落在冷硬的鬢角,整個人融在薄霧彌漫的暮色里,身影顯得有些模糊,又帶著一種卸去外殼后的清瘦單薄。他微微垂著頭,正看著車夫彎著腰、狀似費力地搗鼓那“壞了”的車輪,側(cè)臉在昏昧的光線下,線條冷硬得像塊玄鐵。察覺到薛薇的注視,他抬起頭,隔著不算寬卻也絕不算窄的幾步距離,目光安靜地落在她身上。沒有宮宴上的疏離審慎,也沒有少年時那點混不吝的意氣,那目光沉靜得像此刻深不見底的黑夜,帶著一種直白的等待。
他在等她。
薛薇心底那點因?qū)m宴和盧玉姝攪起的氣不順還沒散盡,此刻被這拙劣借口激得更是冒起一股無名火。她抱著袖爐的手指收緊了幾分,溫?zé)岬呐飧糁腹莻鱽怼K龥]說話,也沒動,就這么隔著府門內(nèi)暖黃燈光與門外寒夜霧氣的交界處,靜靜地看著他,仿佛在說:李大公子,你演,繼續(xù)演。
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空氣里只有冷風(fēng)吹拂過府門石獅發(fā)出的微弱嗚咽。車夫裝模作樣搗鼓車輪的叮當聲響得格外突兀。
不知過了多久,夜露開始爬上鬢角。還是李時燁先有了動作。他側(cè)過頭,對那賣力表演的車夫低語了一句什么,聲音低得被風(fēng)吹散。車夫立刻如蒙大赦,停止了動作。
李時燁轉(zhuǎn)回身,腳下卻并未朝自家府邸的方向邁動半步。他抬起手,不是指向自己府邸,而是朝著薛薇府門旁側(cè),那條被燈光勾亮了一角的青石板夾道——那是連接兩座府邸后院、極少啟用的僻靜小徑。他伸出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在昏暗中微微蜷著,做了個不容置疑的指引動作。
他甚至沒有出聲,只用那雙深淵般的眼睛看著她。
無聲的邀請。比言語更有力量的催促。
薛薇抱在斗篷里的手捏了捏袖爐,指尖用力得泛白。心頭的煩躁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翻涌著。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里面混雜著泥土和一種若有似無的青竹氣味,像是從他站立的那片寒霧里飄來的。終于,她腳步動了。不是走向自己溫暖的內(nèi)院,而是轉(zhuǎn)身,沉默地、幾乎帶著點賭氣般的沉重,朝著他所指的那條幽深昏暗的夾道走去。
夾道狹窄幽深,高聳的府墻將一切光亮和市聲阻隔在外,只剩下他們輕微的呼吸和踩在殘雪碎屑上發(fā)出的沙沙腳步聲在回蕩。空氣冰冷刺鼻,墻壁上攀附著枯萎藤蔓的影子,在月光下如同張牙舞爪的干瘦鬼影。
李時燁落后她半步,不緊不慢地跟著。他的沉默就像這幽暗夾道本身,無孔不入地包圍著她。
終于,薛薇忍不住停下腳步,猛地轉(zhuǎn)身。因這一下的劇烈動作,她懷里袖爐的銅罩子輕輕“嗆啷”一聲響。黑暗里,她那雙眼眸亮得驚人,帶著清晰的火氣:“李時燁!你到底有什么事?大晚上跑到我家門口撞壞車軸?你很閑嗎?還是看我今天宮宴上還不夠……”那個“熱鬧”二字在嘴邊打了個轉(zhuǎn),又被她用力咽了回去。
她氣鼓鼓的模樣,像是寒夜里燃起的一小簇火焰,照亮了周遭的幽暗,也燒進了李時燁深沉的眼底。他并未被她點燃,反而微微偏頭,似乎饒有興致地在她因氣惱和寒冷而微微泛紅的臉頰上多停留了片刻。
然后,薛薇看到他竟慢慢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骨節(jié)分明、寬厚有力的手,在昏暗的光線下,緩緩地舉到她眼前。掌心向上,微微攤開。
預(yù)想中他拿出什么教訓(xùn)她今天“口無遮攔”的書信、信物或是令人厭煩的長篇大論,都沒有出現(xiàn)。
他的掌心里,赫然躺著幾顆被油紙妥帖包裹好的蜜漬梅子!油紙被小心翼翼地捏著,隱隱透出梅子飽滿誘人的深紅色澤,一絲微酸的、極其熟悉的甜香氣息,如同捉不住的細線,悄然纏上了薛薇的鼻尖。正是席間太子案前那道被贊為“冰沁甘香”的御貢品!她盯著看了好久的雪蓮酪旁的、用琉璃盞盛著的那一盤!
薛薇所有即將噴薄而出的質(zhì)問、惱怒、防備,都卡在了喉嚨里,像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住。她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掌心里那小包意外之物,又猛地抬起視線,猝不及防地對上他的眼睛。
月光吝嗇地落下一線,正好照亮他近在咫尺的眉目。先前宮宴間那沉靜的疏離和夾道中冰封般的沉默,此刻竟如春陽化雪般悄然松動。他眼底深處那點方才被薛薇懷疑是錯覺的、一閃而過的碎光,在此刻黑暗的映襯下,竟清晰地流淌開來——那里面沒有慣常的冷冽審度,也非深潭般的難以捉摸,而是一種……極沉靜、帶著溫度的專注,像是收藏了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正安靜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看著她的臉,看著她眼中翻涌的錯愕與驟然熄滅的火焰。
他甚至微微歪了歪頭,語氣是極自然的低沉隨意,像是隨口問一句“今日天氣如何”,混著夜晚的霧氣,直直穿透薛薇驟然失序的心跳:
“你……不喜那雪蓮酪,是饞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