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王主任的難處
許知梨感覺手心一沉,多了個硬硬的、疊得方正的小布包。
“拿著!”
王建國壓低了聲音,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同時飛快地瞥了一眼門口,確保沒人進來。
“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兒心意,二十塊錢,還有……五斤全國糧票,三張工業券(購買暖水瓶、臉盆等工業品所需)。布票我這兒也沒有多余的……別聲張,給你弟弟添件厚實衣裳,再給自己買雙好點的棉鞋。窮家富路,帶著孩子,身上不能沒點應急的錢!”
他的眼神充滿了長輩對晚輩的憐惜和無奈。
雖然同情這姐弟兩的下鄉,給她錢和票,這份心意,更多的是源于是她外公恩情。
當初,沒少被他外公照顧過,更是是他的良師,當年她外公被舉報下鄉,很多事無能為力,都自身難保。
叫送別都沒有做到。
許知梨愣住了。
掌心的布包像塊烙鐵,滾燙的溫度瞬間從手心蔓延到心尖。
末世四十年,她早已習慣了資源的極度匱乏和人性的極端冷漠,為了半塊發霉的面包就能生死相搏。
這種純粹的、不求回報的善意,對她這個“異界來客”而言,陌生得讓她靈魂都為之震顫。
一股酸澀猛地沖上鼻尖,眼眶瞬間發熱。
她下意識地想推拒——許知梨人情世故法則告訴她,接受饋贈往往意味著更大的代價是人情。
但看著王主任那關切、擔憂、甚至帶著點“你不收我就生氣”的眼神,她強行壓下了本能。
她不再是那個只相信弱肉強食的末世異能者了。
這里是1968年,這里有像王主任這樣心存良善的普通人。
她要學著接受,學著感恩,學著用和平年代的方式去回應這份溫暖。
“……謝謝您,王主任!”
許知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她深深鞠了一躬,將那份沉甸甸的心意緊緊攥在手心,連同那份公家的文件。
這一次,她的感激無比真摯,那份刻意收斂的“和平”外殼下,第一次真正融入了一絲屬于這個時代的溫度。
弟弟許知安似乎也感受到姐姐情緒的波動,小手緊緊抓著她的褲腿,仰著小臉看看姐姐,又看看那位好心的伯伯。
他是沉默寡言又不是真的很傻。
也看出眼前伯伯的好意,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快去吧,早點準備。”
王建國揮揮手,語氣緩和下來,帶著長輩的叮囑,“路上千萬小心,看好弟弟,到了地方……唉,好好干,照顧好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小知安身上,滿是憂慮和不忍。
那是他的老師的外孫子女。
哎,造化弄人。
“我會的,以后叫你王叔叔,謝謝!”
許知梨再次鄭重道謝,牽著弟弟,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那小小的、挺直的背影,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重和堅定。
幾乎就在許知梨姐弟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同時,辦公室的門被“砰”地一聲推開。
一個十八九歲、扎著兩條麻花辮的姑娘氣呼呼地沖進來,臉蛋漲得通紅。
她看也沒看門外,徑直沖到辦公桌前,一把抓起王建國面前的瓷缸子,“咕咚咕咚”就把里面的涼白開灌了下去,喝得太急,水順著嘴角流下。
她渾然不知,粗魯擦拭嘴邊。
“爸!”
那姑娘把空杯子重重往桌上一墩,發出悶響,帶著哭腔喊道,“我跑遍了!還是沒找到工作!這下完了,我真得下鄉了!我怎么辦呀!”
王建國看著女兒,又想起剛剛離開的那對小小身影,臉上疲憊更甚,無奈地摘下老花鏡,用力揉著酸脹的鼻梁,長長地、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這聲嘆息里,既有對女兒前程的憂慮,更混雜著對那對即將奔赴北大荒之地的小兒女難以言說的深深憐憫。
他從抽屜深處摸索出一個油紙包,推到女兒面前,聲音有些沙啞:“……別嚎了,這是你王姨給你留的糯米肉腸,路上墊肚子,把你媽織的那條厚毛褲帶上,再……塞兩包紅糖,萬一……肚子疼用得著。”
他拿出女兒的知青介紹信,動作遠不如剛才給許知梨辦手續時利落,帶著沉重和遲疑,慢慢地、仔細地疊好,塞進女兒手里。
辦公室內,王玉婷的哭訴像尖銳的冰錐,一下下刺在王建國心上。
“爸!北大荒!那是什么鬼地方?到了冬天,天寒地凍,聽說撒泡尿都能凍成冰溜子!我去了還能有活路嗎?”
王玉婷雙手緊緊攥著桌沿,指節發白,眼淚撲簌簌往下掉,“為啥非得去那么遠?郊外姥爺那兒不行嗎?您可是知青辦主任啊!爸!求求您了,就給我找個臨時工,掃大街、糊紙盒都行!只要不下鄉,干啥都成!”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對未來的巨大恐懼和對城市生活的最后眷戀。
因為那里有她等的人,去了鄉下以后,他們該何處何從。
王建國只覺得胸口堵得慌,像壓了塊千斤巨石。
他煩躁地拉開抽屜,摸索半天才掏出一包皺巴巴的“大前門”,抖著手抽出一根。
火柴劃了好幾下才點燃,那微弱的火苗映著他緊鎖的眉頭和鬢角新添的白了幾根頭發。
他狠狠吸了一口,劣質煙草的辛辣嗆得他咳嗽了兩聲,煙霧繚繞中,他的聲音又沉又啞,帶著深深的疲憊和無力。
“玉婷啊……”
他吐出煙圈,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爸……心里能好受嗎?能看著你往那冰天雪地里扎?可正因為你老子坐這個位置,多少雙眼睛盯著!‘走后門’?‘搞特殊’?一個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你爸這頂帽子還想不想戴了?找工作?你以為爸沒豁出這張老臉去求爺爺告奶奶?可一個蘿卜一個坑,現在城里多少雙眼睛盯著一個飯碗?臨時工?那也得看有沒有招工指標!沒有指標,天王老子也沒轍!”
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那份身為父親卻無能為力的痛苦幾乎要溢出來。
他身為知青辦主任,看似風光,實則如履薄冰。
底下有個副主任,對他的位置覬覦已久,那心思就像藏在暗處的針,防不勝防。
畢竟小人行事詭譎,你永遠不知道他們何時會在背后使絆子。
好在,他有個部隊的兒子,別人不敢使絆子,就難為自己的小女兒前程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