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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浪漫青春

流溢歲月

茶鎮雙生錄

流溢歲月 天空皆藍 4978 2025-06-15 09:11:08

  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著青雨鎮。

  這鎮子仿佛一塊被老天爺隨手扔進江南水汽里的老茶磚,經年累月地泡著,連骨頭縫里都沁著一種深沉的、濕漉漉的綠意。青石板鋪就的小巷,被連綿的雨水浸泡得發亮,倒映著兩側灰白斑駁的墻和緊閉的、顏色早已模糊的雕花木窗。空氣濃稠得能擰出水來,沉甸甸地壓在每一片瓦楞、每一片蜷縮的樹葉上。雨聲是唯一的背景音,單調,固執,幾乎要將時間本身也沖刷得模糊不清。

  這聲音落在桔梗耳朵里,卻像某種嚴厲的催促。她坐在琴凳上,小小的脊背挺得筆直,幾乎有些僵硬。面前這架龐大的黑色三角鋼琴,像一頭沉默溫順的巨獸,光滑的漆面映出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和對面墻上那幅裝裱精致的莫扎特肖像。莫扎特的眼神,透過畫框玻璃,永遠帶著一種遙遠而清澈的審視。

  琴房里光線幽暗,只有一盞暖黃的壁燈,照亮譜架上攤開的巴赫《小前奏曲與賦格》。密密麻麻的黑色音符,像一群被禁錮在五線柵欄里的、焦躁不安的小螞蟻。

  桔梗抬起手。她的手很小,指節纖細得如同新抽的嫩芽,指尖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近乎透明的蒼白。這雙手懸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方,微微停頓,像蝴蝶在風暴前試探著收攏翅膀。然后,指尖落下。

  一串清冷的、帶著金屬質感的音符流淌出來,精準地填滿了雨聲的縫隙。每一個音都像是被尺子仔細量過,帶著不容置疑的精確和距離感。琴聲干凈、剔透,如同冬日屋檐下凝結的冰棱,美麗卻缺乏暖意。它在這間被雨水和舊木頭氣味包裹的房間里回旋,驅不散那種深入骨髓的涼。

  窗外,一滴水珠沿著瓦檐滾落,拉長、墜下,“嗒”地一聲,精準地砸在樓下天井里一只倒扣的舊水缸邊緣。桔梗的指尖在同一瞬間,在一串快速跑動的十六分音符末尾,極其輕微地滑了一下。

  “哐啷——”

  那個錯音,突兀得像一塊冰棱猝然砸在光潔的玻璃面上,碎裂聲尖銳地撕破了原本流暢如水的樂句。琴聲戛然而止。

  幽暗琴房里,空氣瞬間凝固了。壁燈昏黃的光暈似乎都跟著瑟縮了一下。桔梗懸在琴鍵上方的手指猛地蜷縮起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繃得發白,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柔軟的肉里。一種冰冷的麻意,從腳底飛快地竄上脊背,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腳步聲從房間深處的陰影里傳來,不疾不徐,踩在老舊木地板上,發出清晰的“咯吱”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桔梗緊繃的神經上。母親的身影從譜架旁顯現出來,她穿著一身質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絨衫,頭發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挽成一個圓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她手里拿著一塊雪白得刺眼的絨布,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另一本琴譜的硬殼封面。

  她沒有看桔梗,目光落在譜架上那本攤開的巴赫上,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扎進寂靜里:“第幾小節?”

  桔梗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細線,喉嚨干澀發緊,發不出任何聲音。她能感覺到自己心臟在薄薄的胸腔里瘋狂地、沉重地撞擊,撞擊聲幾乎要蓋過窗外連綿的雨。

  “第二十七小節,右手第三拍,升F。”母親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平靜地陳述著事實,仿佛在鑒定一件物品的瑕疵。她終于抬起眼,那雙和桔梗極為相似、卻深不見底的眼眸,透過鏡片落在女兒僵硬的側臉上,“為什么錯?”

  “……滑了。”桔梗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細微的顫音。

  “滑了?”母親重復了一遍,語氣里聽不出是疑問還是陳述。她走近一步,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檀木香混合著舊紙張的味道,沉沉地壓了過來。“心不在焉?”她微微俯身,冰冷的目光掃過桔梗緊繃的肩膀和掐得發白的手,“還是覺得,練了這么多遍,就可以松懈了?”

  桔梗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垂得更低,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片小小的、不安的陰影。

  “重來。”母親直起身,聲音不容置喙,“從頭。巴赫不喜歡敷衍。彈到它成為你手指的本能,彈到你忘了‘滑’這個字怎么寫為止。”她手中的絨布依舊輕柔地拂過琴譜的硬殼封面,動作優雅而恒定,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桔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她強迫自己松開掐緊的拳頭,重新將微微顫抖的手指擺回琴鍵上。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再次抬手,落下。

  清冷、精準的琴聲重新流淌出來,比之前更加謹慎,每一個音符都繃得緊緊的,像一根被拉到了極限的弦。窗外,雨聲依舊執著地敲打著青石板,單調而冗長。

  幾條青石板路彎彎繞繞地隔開,空氣卻仿佛被同一場滂沱大雨泡軟、煮透,沉甸甸地壓下來。在鎮子另一頭,空氣里彌漫的卻不是檀木香和紙張的冷清,而是一種更為厚重、更為喧騰的暖意——那是被無數個雨季浸透的陳年普洱,混雜著新鮮烘烤茶葉的焦香,還有竹篾、水汽和泥土的味道。

  “云棲茶坊”的招牌在雨幕中顯得模糊,但那股濃郁的、帶著歲月沉淀感的茶香卻穿透雨簾,霸道地宣告著存在。后屋的倉庫里,光線比桔梗的琴房更暗些,堆滿了鼓鼓囊囊的麻袋、蒙塵的竹匾和各式各樣晾曬茶葉的工具。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在唯一一扇高窗透進來的灰白光線里飛舞。

  一個身影正在這堆雜物中忙碌。周夢燃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棉布褲子,褲腳高高卷起,露出兩截沾著泥點的小腿。她正奮力拖拽著一個幾乎有她半人高的巨大竹篾簸箕,里面是新采下來、等待篩選的茶青。葉片濕漉漉、沉甸甸的,散發著生澀的青草氣。

  “嘿喲!”她憋著一口氣,小臉漲得通紅,使出吃奶的勁兒把那沉重的簸箕往倉庫中央稍微干燥點的空地拖。腳下有些打滑,是之前搬運時灑落的茶葉碎末。她終于把簸箕拖到位置,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雨水和汗水,叉著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氣息在微涼的空氣中凝成一團小小的白霧。

  她甩了甩手。那雙小手,指頭圓潤,手背甚至能看到淺淺的小肉窩,但指尖和指甲縫里,卻頑固地沁染著一層洗也洗不掉的、深沉的普洱色,像一種獨特的胎記。這是常年幫母親篩茶、揉捻留下的印記。

  窗外的雨聲似乎更急了,噼里啪啦敲打著瓦片和屋檐下的鐵皮水桶,發出密集而混亂的聲響。咚!啪嗒!嘩啦——!

  這聲音像無形的手指,撥動了周夢燃身體里某根看不見的弦。她歪著頭,側耳聽了聽,大眼睛骨碌碌轉著,亮得驚人。忽然,她像是被什么念頭擊中,咧嘴一笑,露出兩顆俏皮的小虎牙。她不再理會那沉重的簸箕,目光掃過四周。

  角落里,一個閑置的、蒙著灰的空鐵皮茶葉罐子映入眼簾。她幾步跑過去,一把撈起罐子,又順手抄起靠在墻邊、用來翻動烘烤茶葉的兩根細長竹棍。她抱著這些“寶貝”,幾步躥回到倉庫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上。

  雨點砸在鐵皮桶上的“咚咚”聲,落在瓦片上的“噼啪”聲,匯成一片天然的、喧騰的節奏。周夢燃眼睛亮得像兩顆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她麻利地把空鐵皮罐子倒扣在地上,自己往旁邊的小竹凳上一蹲,一手攥緊一根竹棍。

  “咚!”右手的竹棍重重敲在倒扣的罐底中心,發出一聲沉悶厚實的回響,應和著窗外雨打鐵桶的低音。

  “嗒!嗒嗒!”左手的竹棍則靈巧而急促地在罐子邊緣跳躍、刮擦,發出清脆密集的高音,模仿著瓦片上雨點的細碎。

  她的身體開始不自覺地晃動起來。先是腳尖點著地,輕輕拍打,接著是整個小小的身體,像一株被風吹動的、充滿韌性的小茶樹苗,隨著自己敲打出的節奏搖擺、起伏。她敲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投入,竹棍在鐵皮罐子上刮擦、敲擊,發出時而清脆、時而沉厚、時而急促、時而綿延的聲響。這聲響雜亂無章,卻充滿了野性的生命力,奇異地與窗外鋪天蓋地的雨聲融為一體,又倔強地從中撕開一道口子,透出她自己的喧鬧和歡喜。

  她甚至哼起了不成調的旋律,小腦袋隨著節奏一點一點,臉頰因為興奮而泛出健康的紅暈,那染著茶色的指尖在昏暗的光線下飛快地舞動,幾乎要帶出殘影。

  “瘋丫頭!又作什么妖呢!”

  一聲帶著笑意的呵斥從倉庫門口傳來。周媽系著深藍色的粗布圍裙,頭上包著同色的頭巾,幾縷被汗水和雨水打濕的頭發貼在額角。她手里還沾著白花花的面粉,顯然是剛從前頭揉完做茶點的面團過來。她倚在門框上,看著倉庫中央那個正敲鐵罐子敲得渾然忘我的小身影,臉上是無奈,眼底卻是掩不住的笑意和縱容。

  周夢燃的動作一點沒停,反而敲得更歡了,鐵皮罐子發出一陣急促的“噼里啪啦”,像驟然密集的冰雹。她仰起小臉,沖著母親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媽!你聽!像不像鼓?”

  “像!像炸了鍋的鼓!”周媽笑罵著,順手抄起腳邊另一個閑置的、裝著半筐干茶梗的簸箕。她沒去阻止女兒,反而也來了興致,雙手抓住簸箕邊緣,手腕一抖。

  “嘭!嚓!嚓!”

  簸箕拍打在地面上,發出沉悶而富有彈性的節奏,干透的茶梗在里面沙沙作響,像天然的沙錘。這聲音厚重、穩定,瞬間給周夢燃那散亂跳躍的“鼓點”打下了一個結實的地基。

  “嘭嚓嚓!嘭嚓嚓!”周媽拍得很有章法,身體也隨著節奏微微晃動,圍裙上的面粉簌簌落下幾縷。

  周夢燃眼睛更亮了,小小的身體隨著母親加入的節奏搖擺得更加起勁,手中的竹棍敲擊得越發花哨,在鐵皮罐子上刮、點、滾、敲,制造出豐富多變的音效。茶梗在簸箕里沙沙地跳躍、翻滾。

  “飛起來!媽!讓茶渣飛起來!”周夢燃一邊用力敲打,一邊興奮地尖叫。

  周媽哈哈一笑,手腕猛地用力向上一揚!

  “嘩啦——!”

  簸箕里的干茶梗被高高拋起,金褐色的碎屑在倉庫昏暗的光線里猛地炸開,像無數細小的、帶著茶香的煙花,短暫地懸浮在浮動著塵埃的空氣里,又簌簌地飄落,落滿了母女倆的頭發、肩膀,也落滿了那個還在“咚咚”作響的鐵皮罐子和周夢燃快活的小臉。空氣里彌漫的茶香瞬間變得更加濃郁而活潑。

  “飛嘍!”周夢燃歡呼著,竹棍敲擊得如同疾風驟雨。她小小的身影在茶香和塵埃里跳躍,在母親厚重歡快的簸箕節奏里旋轉,像一顆不安分的小火星,在潮濕的空氣里噼啪作響,肆意地燃燒著自己的快樂。茶色的小手,在飛舞的茶屑中,快活得像一對振翅的雀鳥。

  夜色,終于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深藍色絨布,沉甸甸地覆蓋了整個青雨鎮。雨漸漸歇了,只剩下房檐上積蓄的水滴,不緊不慢地滴落,敲在石階上、水洼里,發出“嗒…嗒…”的輕響,緩慢地計算著小鎮入睡的時辰。

  桔梗房間的燈還亮著。

  那盞小小的臺燈,在寬大的書桌上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僅僅照亮了攤開的、畫滿了復雜升降記號的樂譜,以及譜架上方那一小片區域。桔梗坐在琴凳上,背對著燈光,小小的身影在墻上投下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陰影。

  她低著頭,長久地凝視著自己的雙手。它們安靜地擱在并攏的膝蓋上,在昏暗的光線下,指尖那幾處磨破的皮膚紅得刺眼,微微腫著,像幾朵不合時宜開錯了地方的小花。滲出的血絲早已凝固,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膚上結成幾道深褐色的細線。每一次細微的屈伸,都牽扯著絲絲縷縷的刺痛,如同無數看不見的小針在扎。她輕輕用指腹碰了碰其中一處破口,立刻疼得縮了一下。

  窗外的水滴聲,規律得讓人心頭發悶。“嗒…嗒…”像某種無情的倒計時。

  終于,她極其緩慢地抬起手,伸向琴鍵。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在即將觸碰到那冰涼的黑白象牙之前,又遲疑地懸停住。破損的皮膚在燈下顯得更加脆弱。她維持著這個姿勢,像一尊小小的、凝固的雕像,只有胸腔隨著壓抑的呼吸微微起伏。墻上的影子,也凝固成一個沉默的、巨大的問號。

  過了許久,久到窗外水滴的間隔似乎都拉長了,她才極其緩慢地,用沒有受傷的指腹側面,極其輕柔地按下一個中央C。聲音很輕,很悶,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瞬間被房間的寂靜吞沒。

  她飛快地縮回手,仿佛那琴鍵燙著了她。指尖殘留的微痛提醒著白天的訓誡。她再次垂下頭,更深的陰影籠罩住她的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幾根受傷的手指,在昏暗中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又緩緩松開。

  同一片被雨水洗過的夜空下,隔著幾條濕漉漉、泛著幽光的青石小巷,“云棲茶坊”的后屋早已熄了燈。

  周夢燃的小房間彌漫著淡淡的、溫暖的茶香余韻。她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薄被被踹到了腳邊。窗子開著一條縫,雨后清冽濕潤的空氣,混合著泥土、青草和遠處河水的微腥,絲絲縷縷地鉆進來。

  她睡得很沉。白天在倉庫里那場喧騰的“演奏”耗盡了她的精力,嘴角甚至還殘留著一絲未退的笑意。小臉紅撲撲的,額發被汗水黏住幾縷。一只染著茶色的小手,無意識地搭在枕邊。

  窗外,一滴積蓄在瓦片凹槽里的雨水終于飽滿地墜落,“嗒”的一聲輕響,精準地砸在窗臺下那半截廢棄的陶甕里。聲音清脆,帶著水珠特有的圓滿感。

  睡夢中的周夢燃,那只搭在枕邊的小手,幾根染著茶色的手指,忽然極其輕微地彈動了一下。動作細微得如同蜻蜓點水,又帶著一種奇妙的韻律感,仿佛在睡夢中,她的指尖依舊感知著那來自水滴的、天然的節奏,無意識地應和著。一下,又一下。像寂靜里一顆小小的心臟,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兀自跳著歡快而自由的節拍。

  月光無聲地流淌進來,拂過兩個女孩的窗欞。青雨鎮沉沉睡著,像一片巨大的、吸飽了水分的茶葉,在黑夜的壺底緩緩舒展。茶香與尚未散盡的音符余燼,在這潮濕的靜謐里無聲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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