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著細密的雪粒子,狠狠抽打著洛都“醉仙樓”的朱漆大門。門內,卻是另一個隔絕了寒冬的世界。
暖如仲春的空氣里,濃膩得化不開的甜香、酒氣、脂粉味攪成一團。獸炭在碩大的銅盆里燒得正旺,偶爾噼啪爆出一兩點火星。數十盞枝形銅燈高懸,燭火煌煌,將滿室的金碧輝煌映照得如同白晝幻境。水晶簾幕折射著浮華的光,波斯絨毯鋪陳腳下,仿佛踩在柔軟的云端。
這里是教坊司最頂級的銷金窟,紙醉金迷的深淵。
絲竹管弦編織著纏綿悱惻的靡靡之音,嬌聲軟語與狎昵調笑是這里永恒的背景。穿著輕薄艷麗舞衣的樂妓穿梭于重重錦帳之間,如同被精心豢養的金絲雀。她們臉上掛著千篇一律的、恰到好處的柔媚笑容,眼底深處卻是一片死寂的荒原。這里是權勢堆砌的金籠,也是銷蝕骨血的泥沼。
謝灼端坐在角落一張不起眼的琴案后,像一抹被遺忘的淡影。她低垂著眼睫,視線落在自己擱在冰冷桐木琴面上的指尖。十指纖長,骨節分明,本該是撫弄風月的絕佳器物,此刻卻遍布著細密的舊傷痕和新結的痂。那是無數個日夜瘋狂練琴留下的烙印,指腹粗糙得與這張曾屬于太傅府千金的臉格格不入。每一次按壓琴弦,都帶著細微卻清晰的刺痛,這痛楚反而讓她混亂的心神多了幾分清明。
她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淺碧色紗衣,素凈得與周遭的濃艷浮華格格不入。發間只簪了一支極普通的素銀簪子,挽住鴉羽般的青絲。她將自己存在的痕跡壓縮到最小,只求今日依舊做個無聲無息的影子,熬過去。
一個涂著厚厚脂粉、眼神卻異常精明的中年管事嬤嬤快步走過來,臉上堆著諂媚的笑,聲音卻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灼娘,打起精神!侍郎大人點名要聽你的‘獨奏’,這可是莫大的體面!伺候好了,自有你的好處。”嬤嬤刻意強調了“獨奏”二字,尾音上揚,充滿暗示。
體面?好處?謝灼心頭冷笑,一絲尖銳的寒意刺穿了刻意維持的麻木。兵部侍郎趙崇,出了名的好色貪杯,性情暴戾反復。他所謂的“點名”,不過是又一次精心設計的獵艷局。所謂的“好處”,大抵是淪為這肥胖身軀下的玩物后,換取幾日不被更低級賓客隨意折辱的喘息罷了。
嬤嬤見她沉默,臉上那點假笑也掛不住了,伸手在她胳膊上重重擰了一把,低聲淬道:“別不識抬舉!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一個罪籍賤奴!侍郎大人看上你,是你祖墳冒青煙了!想想那暗無天日的柴房和餿飯!”
尖銳的疼痛傳來,謝灼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她緩緩抬起頭,臉上已不見波瀾,只余一片死水般的平靜:“嬤嬤教訓的是,灼兒明白。”聲音清冷,無悲無喜。
嬤嬤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扭著腰肢擠進喧鬧的人群中,像一尾滑膩的魚。
謝灼的目光,穿透重重人影和繚繞的煙氣,落在宴席主位那個腦滿腸肥的身影上。趙崇穿著朱紫色的官袍常服,勒緊的玉帶幾乎要陷進他凸起的肥碩肚腩里。他滿面紅光,一手摟著一個衣衫半褪的樂妓,另一只手舉著金杯,正唾沫橫飛地講述著什么,引來周圍幾個依附他的官員一陣陣夸張的逢迎大笑。
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趙崇轉過頭來。油膩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謝灼身上來回刮擦,像毒蛇冰冷的信子舔過肌膚。他咧開嘴,露出被酒氣熏染得發黃的牙齒,遙遙舉起酒杯,做了個極其下流的手勢。哄笑聲再次炸開,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期待。那些目光,黏膩、貪婪、鄙夷,如同無數細密的針,扎在謝灼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就在這時,謝灼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片沉寂的陰影。
在遠離主位喧囂、靠近巨大雕花立柱的一張烏木案幾旁,端坐著一個人。那里光線晦暗,燭火似乎刻意避開了那一方天地。他并未著官服,一身玄色窄袖錦袍,質地精良卻毫無紋飾,冷硬如鐵。整個人陷在華貴的圈椅里,姿態看似放松,卻散發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氣息,如同深潭下亙古不化的寒冰。他面前只放著一杯清茶,氤氳的熱氣在他冷峻的眉眼間飄散,更襯得那面容如同刀削斧鑿的石像。
周圍的鶯歌燕舞、喧嘩浪笑,仿佛在他身周形成了一層無形的屏障,無人敢靠近半分。偶爾有眼風掃過那里,也如同受驚般迅速收回。
典獄司指揮使,蕭執。
這個名字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瞬間刺入謝灼的腦海。洛都之中權勢滔天的人物,執掌生殺的人間閻羅。他為何會出現在這教坊司的夜宴上?是巧合,還是……有所圖?
一股比面對趙崇更深的寒意,無聲無息地沿著脊椎攀爬上來。謝灼迅速垂下眼睫,將那一瞬間的驚悸死死壓回心底。無論此人為何而來,于她而言,不過是這泥沼地獄中,又增添了一頭隨時可能擇人而噬的兇獸。
管弦樂聲漸歇,舞姬們如倦鳥歸林,軟軟地退到角落喘息。席間的喧囂并未停止,反而因酒意上涌變得更加放縱不堪。
趙崇重重地放下金杯,杯底撞擊桌面發出一聲悶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推開懷中的樂妓,肥胖的身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臉上掛著令人作嘔的、志在必得的笑容,徑直朝著角落的琴案走來。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他身上濃烈的酒氣,像一堵移動的、令人窒息的墻。
“灼灼美人兒,”趙崇停在琴案前,粗短的手指迫不及待地伸過來,試圖去勾謝灼的下巴。“久聞你琴藝無雙,今日這良辰美景,為本官獨奏一曲,助助興可好?”他的聲音因酒意而含糊不清,眼中的淫邪卻亮得驚人。那手指帶著油膩的汗意和酒氣,幾乎要觸碰到她的肌膚。
謝灼猛地側頭躲開,身體瞬間繃緊如拉滿的弓弦,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她放在琴弦上的手指下意識地用力,指腹的舊傷被堅硬的絲弦硌得生疼。
“大人,”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努力維持著表面的恭順,“灼兒技藝粗陋,恐污了大人的清聽。今日賓客眾多,不如請其他姐姐……”
“啪!”
清脆響亮的耳光聲,驟然撕裂了宴席的喧囂!
趙崇的胖手帶著一股巨力,狠狠摑在謝灼的左臉上。她猝不及防,頭被打得重重偏向一側,臉頰火辣辣地劇痛,耳中嗡嗡作響,口中瞬間彌漫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幾縷散落的發絲黏在迅速紅腫起來的皮膚上。
“賤婢!”趙崇的咆哮聲震得人頭皮發麻,酒氣和唾沫星子噴了謝灼一臉,“給你臉了是不是?一個千人騎萬人枕的爛貨,也敢跟本官裝?什么賓客!今日這里,本官說了算!讓你彈,你就得像條狗一樣給本官彈!”
滿堂的嬉笑怒罵驟然消失,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過來,帶著看好戲的興奮、冷漠的旁觀,以及一絲對趙崇暴戾的畏懼。那個角落瞬間成了整個醉仙樓的中心。
巨大的屈辱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謝灼的心上,遠比臉上的疼痛更甚。十年茍且偷生,十年小心翼翼藏匿鋒芒,像陰溝里的老鼠般躲避著每一道可能帶來災禍的目光。可在這絕對的權力面前,她的隱忍、她的藏拙,脆弱得如同薄紙!
千鈞一發之際,腦中掠過無數念頭。委曲求全?求饒?只會助長這禽獸的氣焰!魚死網破?瞬間的念頭被她壓下,那是毫無意義的自毀!她的命,不能浪費在這種蛆蟲身上!
電光石火間,謝灼猛地抬起頭,紅腫的臉上沒有任何淚痕,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死寂。她甚至扯動嘴角,艱難地擠出一個無比僵硬、又極其順從的微笑。
“大人息怒,”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像繃緊到極致的弦,每一個字都帶著隨時斷裂的危險,“是灼兒不識抬舉,掃了大人的雅興。灼兒這就為大人撫琴……請大人……回座稍待。”
她故意頓了一下,姿態放得極低,卻巧妙地避開了令人作嘔的肢體接觸。示弱,是此刻唯一的緩兵之計。
趙崇被她這瞬間的順從和那僵硬詭異的笑容弄得一愣,熊熊燃燒的怒火似乎被潑了一瓢冷水,暫時壓制下去。他重重哼了一聲,肥胖的臉上橫肉抖動,似乎頗為滿意于她的“識相”。
“哼,這才像話!”他唾沫橫飛地嚷道,帶著施舍般的傲慢,搖搖晃晃地轉身,準備回到自己的主座。
周圍緊繃的氣氛似乎也隨之松懈了一瞬,輕微的交談聲重新響起。
謝灼繃緊的脊背微微松懈一分,冷汗幾乎浸透內衫。她緩緩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滔天的恨意。指尖微顫,帶著舊傷撕裂的銳痛,輕輕搭在了冰涼的琴弦上。
《春江月》的曲調在腦中盤旋——這首曲子技巧足夠精湛嫻熟,足以應付場面,意境卻刻意平淡乏味,是她慣用的藏拙之作。就在她即將撥動第一根弦,準備再次將自己埋入庸碌塵埃的瞬間!
意外陡生!
或許是轉身太急,或許是被腳下柔軟厚實的波斯地毯絆了一下,剛剛走出沒兩步的趙崇,那肥胖臃腫的身體猛地一個趔趄!他下意識地伸手胡亂一抓,試圖穩住身形,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酒醉后的失控力道,竟不偏不倚,狠狠抓在了謝灼左側的衣袖上!
“嗤啦!”
一聲刺耳至極的裂帛聲,驟然炸響!
謝灼只覺得左臂一涼,一股蠻橫的大力猛地撕扯著她!
薄薄的淺碧色紗衣,在趙崇粗魯的撕扯下,如同脆弱的蝶翼,瞬間從肩頭撕裂開來,整個左臂衣袖被硬生生扯掉了一大片!
裸露出來的,并非想象中欺霜賽雪的肌膚。
在那光潔的小臂外側,靠近肘彎的位置,赫然烙著一個觸目驚心的印記!
拳頭大小的烙印,深褐色,邊緣凸起扭曲著愈合的疤痕,構成一個猙獰扭曲的古體“罪”字!烙印表面的皮膚粗糙、皺縮,如同枯死的樹皮,丑陋地盤踞在原本該是無瑕的玉臂上!像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流著膿血的傷口,一個被命運刻進骨血里的詛咒!
時間在這一刻被凍結了。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銀。
滿堂的燈火仿佛都失去了溫度,只剩下那個烙印,在無數道驟然聚焦的目光下,散發著無聲的、令人窒息的恥辱烙印。
死寂。絕對的死寂,落針可聞。
然后……
“噗嗤!”
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如同投入滾油中的一滴冷水。
“哈!”
“罪奴……”
“看哪!那是……”
“哈哈哈……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
哄笑聲、議論聲如同瘟疫般瞬間爆發,席卷了整個醉仙樓!那笑聲里充滿了赤裸裸的鄙夷、毫不掩飾的嫌惡、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以及一種發現別人比自己更低賤、更不幸時所產生的扭曲快意!如同無數把淬了鹽的鈍刀,反復切割著謝灼早已傷痕累累的尊嚴。
謝灼的身體,在趙崇扯下她衣袖、烙印暴露于眾目睽睽之下的那一刻,就徹底僵住了。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瞬間沖上頭頂,凍結了四肢百骸。耳邊那刺耳的裂帛聲仿佛還在回蕩,緊跟著便是排山倒海而來的、令人作嘔的哄笑聲浪!
那笑聲,像無數冰冷的毒針,密密麻麻扎進她的每一寸皮膚,刺穿耳膜,直抵靈魂深處最隱秘的創傷!
眼前剎那模糊,血紅的底色瞬間彌漫開來,幾乎要吞噬所有的理智。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血雨腥風的夜晚。
震天的喊殺聲、絕望的哭嚎聲、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火焰焚燒木梁的焦糊氣息,鋪天蓋地……父親最后將她塞進假山暗格里那雙布滿血絲、充滿無盡悲愴與托付的眼睛……冰冷的鐵鏈勒進皮肉,粗暴的推搡,圍觀人群指指點點的目光……那是屬于太傅府天之驕女謝灼的終結,是烙印加身、墜入地獄的開始!
十年!整整十年!她像陰溝里的老鼠,將這份巨大的恥辱和血海深仇死死鎖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用盡一切心力去遺忘這烙印的存在,小心翼翼地用層層面具和偽裝將它覆蓋。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麻木,足夠堅韌。可當這屈辱的象征,在她竭力掙扎求存、試圖再次用隱忍換取一絲喘息之時,被如此粗暴、如此骯臟的方式,暴露在這樣一群以踐踏他人為樂的蛆蟲面前……那刻意筑起的、勉強維系的心防,如同被巨錘狠狠砸中的琉璃,轟然碎裂!
一股腥甜猛地沖上喉頭!謝灼死死咬住下唇,鐵銹味在口中彌漫。指甲猛地摳進掌心,瞬間刺破皮膚,尖銳的劇痛讓她瀕臨崩潰的神智勉強抓住一線清明。
不能瘋!不能在這里發瘋!否則就是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她猛地抬起頭,眼中所有的情緒——屈辱、痛苦、茫然,在抬頭的瞬間,已被一種極致的冰冷與空洞所取代。她甚至沒有去遮掩那裸露的手臂和刺目的烙印,仿佛那已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只是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緩緩掃過席間那一張張因興奮或鄙夷而扭曲的面孔,最終,落在了距離她最近、也是這一切始作俑者的趙崇臉上。
趙崇也愣住了。他沒想到隨手一抓竟撕開了這層隱秘。短暫的驚愕之后,看著謝灼那雙冰冷空洞得不似活人的眼睛,一絲莫名的寒意竟悄然爬上了他的脊背。但旋即,那寒意便被更加洶涌的、被冒犯的暴怒所淹沒!一個卑賤的罪奴,竟敢用這種眼神看他?!
“下賤胚子!”趙崇的酒意和惱怒徹底被點燃,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鬣狗,臉上橫肉猙獰地抽搐著,“瞪什么瞪!一個帶著罪印的爛貨,也敢在本官面前拿喬擺架子?!你這身皮肉,比勾欄里最下等的娼妓還要骯臟!裝什么清高玉女?!”他唾沫橫飛,指著謝灼裸露的手臂罵得越發不堪入耳,仿佛要將剛才那一瞬的心悸徹底用污言穢語沖刷干凈。
周圍的哄笑聲浪因為他惡毒的咒罵而變得更加放肆刺耳。
謝灼依舊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她還活著。趙崇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釘入她的耳中,刺穿她的心臟。那空洞的眼神深處,有什么東西在瘋狂地積累、壓縮,如同火山底部奔涌的熔巖,尋找著毀滅的出口。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幾乎是本能地,掠過了整個喧囂恐怖的宴席,穿透重重人影,落向那個被陰影籠罩的角落。
蕭執。
那個如同雕像般靜坐的人間閻羅。
他依舊維持著之前的姿勢,甚至連眼神都未曾有過半分偏移。仿佛眼前這場針對一個賤籍女子的、充斥著暴力與極致羞辱的鬧劇,不過是空氣中飄過的一縷微不足道的塵埃。他修長的手指穩穩地端著那只素白的瓷杯,杯沿靠近唇邊,微微傾斜,動作從容而冷漠,仿佛正在細細品味杯中清茶的余韻。那深不見底的漆黑眼眸,平靜無波,如同兩潭凍結萬載的寒淵,映不出半點光火,更映不出這滿室的丑惡與一個罪奴瀕臨崩潰的靈魂。
那是一種徹底的、令人絕望的無視。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謝灼的心臟,如同墜入無底冰窟。最后一絲微弱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徹底破滅。在這人間閻羅的眼中,她連塵埃都不如。她的掙扎,她的苦難,她的恥辱,于他,不過是無聊時瞥見的一場螻蟻的鬧劇。
不!絕不!
父親母親兄姐滿門染血的面容在眼前瘋狂閃現!那烙印上傳來的灼痛感,此刻比趙崇的耳光更甚萬倍!十年茍且,十年隱忍,換來的就是這永無止境的踐踏與羞辱?連那執掌生殺的人,也視她如同無物?
一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足以焚毀天地的不甘與暴戾,如同沉睡的火山轟然爆發!血液在血管里瘋狂奔涌,發出雷鳴般的咆哮!那積壓了十年的血仇、十年的恥辱、十年的隱忍,在這一刻,被這最后一根稻草徹底點燃!
與其在絕望中被蛆蟲啃噬殆盡,不如……玉石俱焚!
趙崇還在叫囂著伸手,油膩的手指幾乎要碰到謝灼的臉頰:“給臉不要臉的東西!本官今日就讓你……”
“錚!!”
一聲尖銳刺耳、飽含金鐵殺伐之意的裂帛之音,毫無預兆地炸響!如同九天驚雷驟然劈落,瞬間撕碎了所有靡靡之音和腌臜的喧囂!
是琴弦斷裂的聲音!一根緊繃的絲弦,在謝灼因極度握緊而微微顫抖的指尖下,承受不住那積蓄到頂點的狂暴力量,驟然崩斷!
斷弦如同失控的利刃,猛地向上反彈,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在謝灼纖細脆弱的頸側狠狠掠過!
“嘶……”
一道細微卻清晰的刺痛感傳來。緊接著,一絲溫熱的液體緩緩滲出,蜿蜒滑下白皙的頸項,留下一道刺目的猩紅細線。
頸側傷口的刺痛,如同引燃了最后一點引信。
謝灼低垂著頭,青絲滑落,遮住了她大半張臉。沒有人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直死死禁錮著滔天恨意的心獄閘門,在這一刻,轟然洞開!眼底最后那一絲屬于“人”的軟弱和空洞,被一種近乎妖魔般的、冰冷刺骨的瘋狂徹底取代!那是絕望深淵中淬煉出的、不惜焚毀一切的決絕!
她染血的指尖,猛地抬起,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慘烈氣勢,重重按在僅存的琴弦之上!
“嗡!!!”
不再是清越的琴音,而是一聲低沉、壓抑、充滿死亡韻律的轟鳴!如同遠古巨獸臨死前的悲鳴,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臟!
整個醉仙樓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徹底!所有的哄笑、議論、狎昵,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瞬間扼斷!空氣驟然凝固,仿佛連燭火都停止了跳動。
無數道目光帶著驚疑不定和莫名的恐懼,驟然聚焦到那個角落中如同厲鬼附體般的女子身上!
趙崇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暴怒被突如其來的驚變硬生生凍結,化為一絲茫然和難以置信。
連陰影中那尊仿佛亙古不變的“雕像”,端著茶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一直垂落的長睫,終于……緩緩抬起。
謝灼的手指動了!
不再是《春江月》的溫吞藏拙,不再是任何取悅于人的曲調!
她的指尖帶著殘存的血跡,在冰冷的琴弦上瘋狂地跳動、刮擦、撞擊!每一次按壓都灌注了全身的力量,每一次撥動都帶著撕裂靈魂的決絕!那已不再是撫琴,而是控訴!是嘶吼!是將靈魂撕裂開引燃焚世之火的儀式!
《燼凰》!
失傳已久的千古禁曲!傳聞中琴圣嵇康臨終絕響,一曲未盡,血濺刑場!琴譜早已被歷代朝廷列為禁忌,因其音律蘊含滔天殺伐與不屈之志,能惑人心魄,亂人心智!
如同被禁錮了千萬年的鳳凰,在焚身的烈焰中發出最后一聲穿金裂石、撼動九霄的悲鳴!高亢!凄厲!尖銳撕裂長空!帶著足以焚毀一切污濁與枷鎖的決絕意志!
“錚錚錚!鏘!”
指法快到了極致!輪指、滾拂、刺托、撮輪……繁復詭譎的手法在她染血的十指下傾瀉而出!琴音時而如金戈相擊,迸射出刺眼的火星;時而如怒濤拍岸,卷起千堆碎雪;時而如寒鴉夜啼,凄厲滲入骨髓;時而又似鳳凰泣血,聲聲瀝血,字字錐心!
那聲音形成一股狂暴無形的音浪漩渦,以謝灼為中心,轟然炸開,席卷整個空間!
“噼啪!咔嚓!”
近處案幾上,一只盛滿琥珀美酒的琉璃盞首當其沖,杯壁上瞬間爬滿蛛網般的裂紋,隨即“砰”地一聲,炸裂開來!酒液混合著鋒利的碎片四散飛濺!緊接著,另一只玉杯應聲而碎!遠處懸掛的水晶簾幕無風自動,劇烈地撞擊顫抖,發出令人牙酸的嘩啦聲響!
燭火在無形的音波沖擊下瘋狂搖曳明滅,將滿室輝煌的影子拉扯得如同群魔亂舞!
“啊!”有膽小的樂妓嚇得尖叫出聲,死死捂住耳朵。
“我的耳朵!”席間賓客只覺得耳膜刺痛,頭痛欲裂,如同被重錘猛擊!那琴音如同實質的鋼針,狠狠刺入腦海,攪動靈魂深處最原始的恐懼!
“這……這是什么琴曲?!”有人臉色煞白,驚恐地望向琴案后那個狀若瘋魔的身影。
“妖……妖法!她用了妖法!”趙崇離得最近,受到的沖擊也最為強烈。那狂暴的琴音裹挾著滔天的恨意與不屈的意志,如同無數冰冷的刀刃刮擦著他的神經。他肥胖的身軀在音浪沖擊下連連后退,腳步踉蹌,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驚駭欲絕的恐懼!他仿佛看到無數怨恨扭曲的臉孔從琴音中撲向他,要將他撕成碎片!
混亂!驚恐!杯盞破碎聲、女人尖叫聲、男人驚怒交加的喝罵聲交織在一起!方才還沉浸在酒色財氣中的醉仙樓,瞬間化作了音律的修羅場!
在這片因琴音而掀起的混亂風暴的中心,只有兩個人,成為了截然不同的錨點。
謝灼已然忘卻了一切!忘卻了身份,忘卻了屈辱,忘卻了生死!她的十指在琴弦上瘋狂地碾壓、刮擦、跳躍,指尖早已血肉模糊,鮮血染紅了琴弦,滴落在冰冷的桐木琴面上,綻開一朵朵觸目驚心的血花!每一次按弦都帶來鉆心的劇痛,但這劇痛卻如同燃料,讓那焚世的琴音更加暴烈!汗水浸透了她的額發,黏在紅腫的臉頰上,青絲散亂,頸側那道血痕分外刺眼。她的眼中燃燒著兩團幽暗的火焰,那是仇恨、是不甘、是十年屈辱一朝爆發的瘋狂!她不是在撫琴,是用靈魂在吶喊,用血肉在獻祭!
而另一個錨點,是那片陰影。
蕭執放下了茶杯。
瓷杯底與烏木桌面接觸,發出極輕微的一聲“嗒”。這細微的聲音,在此刻狂暴的琴音與混亂的喧囂中,卻奇異地帶著一種定格的穿透力。
他緩緩抬起眼。那雙一直沉溺于無邊黑暗深淵的眼眸,終于抬起眼瞼,瞳仁深處仿佛有某種蟄伏的兇獸悄然蘇醒。不再是徹底的漠然無視,兩道銳利如實質刀鋒的視線,穿透了搖曳的光影和混亂的人影,精準無比地鎖定在琴案之后那個浴血撫琴的身影上。
他的目光極其復雜。最初的瞬間,掠過一絲極淡的、如同發現有趣獵物的興味,但轉瞬即逝。隨即被更深沉的審視所取代。那審視如同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剖析著謝灼此刻的狀態——她眼中瘋狂燃燒的恨火,她十指淋漓的鮮血,她脖頸那道刺目的傷痕,她整個人散發出的那種不惜焚盡天地、玉石俱焚的慘烈氣息……
這氣息,太熟悉了。如同在冰冷的鏡子里,看到了某個曾經的、被自己深埋的倒影。
一絲極其細微、難以捕捉的漣漪,在他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眸子里掠過。不是憐憫,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共鳴與確認。
《燼凰》的樂章進入了最狂暴、最絕望的終章!琴音如同被逼到懸崖的鳳凰,發出最后一聲泣血的尖嘯,直欲撕裂整個蒼穹!
“鏘!嗡~~!!”
最后一聲裂帛般的巨響,混雜著一聲沉悶的琴弦崩斷之音!巨大的余韻如同實質的沖擊波,狠狠撞向四壁!懸掛的銅燈瘋狂搖擺,光影錯亂!
謝灼的雙手猛地壓在琴弦之上,鮮血淋漓的十指死死按住,強行終止了這毀滅般的樂章!最后一個音符帶著無盡的悲愴與不甘,在死寂的空氣中震顫、消散……
她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脫力般向前微微一傾,雙手撐在琴面上才勉強沒有倒下。急促而破碎的喘息聲在驟然降臨的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汗水混著頸側干涸的血跡黏在皮膚上,臉上紅腫未消,青絲凌亂地貼在汗濕的頰邊和頸側,勾勒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凄艷與脆弱。只有那雙眼睛,在極度透支后短暫的失焦后,重新燃起兩點幽深冰冷的火焰,死死地盯著前方。
整個醉仙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落針可聞。
所有的聲音——杯盞的碎裂聲、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喝罵,仿佛都被剛才那曲《燼凰》最后的絕響徹底吞噬了。空氣凝固得如同化不開的膠質,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唯有方才被音浪掀起的塵埃,在搖曳昏黃的燭光下無聲地飛舞。
無數道目光,帶著尚未褪盡的驚恐、震駭、迷惑以及深深的忌憚,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牽引,全都聚焦在角落那個撐在斷弦古琴上、劇烈喘息的身影之上。她不再是那個低眉順眼、可以隨意踐踏的罪奴樂妓,而像一柄剛剛出鞘、鋒芒畢露卻已染滿自身鮮血的妖刀。
趙崇離得最近,受到的沖擊也最為直接。他那張肥胖的臉上,驚駭欲絕的表情尚未完全褪去,殘留著如同白日見鬼般的恐懼。但很快,這份恐懼就被更洶涌、更惱羞成怒的暴戾所覆蓋!尤其是在看清周遭那些賓客們看向謝灼時復雜各異的目光——那里面竟然有……忌憚?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震撼?
被一個賤籍罪奴用一曲琴音震懾當場?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妖……妖女!”趙崇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因酒醉和驚怒而顯得格外虛浮,指向謝灼的手指劇烈顫抖,聲音嘶啞尖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你竟敢彈奏禁曲!施展妖音惑眾!意圖行刺本官!來人!給我把這妖女拿下!就地……”
“就地”什么?他沒能吼完。
一道冰冷、低沉、毫無起伏的聲線,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穿透了這凝滯的空氣,清晰地響徹在每一個人耳邊。
“典獄司拿人,需向趙侍郎報備么?”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絕對權威和無形的壓迫力!
整個空間的溫度仿佛驟然又降了十度!
趙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后腦,肥胖的身軀猛地一僵,那指向謝灼的手指瞬間定格在空中,臉上因暴怒而漲紅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人般的慘白!他艱難地、如同生銹的機括般,一寸寸地扭過脖子,看向聲音的來源。
所有人的目光,也隨之被強行扭轉,投向那片一直被陰影籠罩的角落。
一直如同磐石般靜坐的蕭執,不知何時已然起身。
玄色的錦袍如同最深沉的黑夜,襯得他身姿挺拔如孤峰雪松,周身散發著凜冽的寒意。他并未看趙崇,那雙深不見底、如同凝結著萬年玄冰的眼眸,此刻正毫無溫度地落在琴案后喘息未定的謝灼身上。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評估、審視,以及一種冰冷的穿透力,仿佛要將她靈魂深處的一切都剖開看盡。
謝灼在那目光的鎖定下,心臟猛地一縮!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瞬間捆縛!巨大的危機感讓她強行壓下身體的虛弱和意識的眩暈,撐在琴面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尖的傷口蹭在粗糙的琴木上,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強迫自己抬起頭,迎向那雙深淵般的眼睛。
那雙眼睛……冰冷依舊,但不再是之前的無視。那里翻涌著她看不透的暗流,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掌控欲。她成功了?她的鋒芒,終于引來了這頭人間閻羅的注視?然而這注視,代價會是什么?
蕭執的目光在她臉上、頸側的血痕、以及那雙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眸上停頓了一瞬。隨即,他薄唇微啟,那冰冷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砸落在死寂的大堂中:
“此女,典獄司收了。”
沒有解釋,沒有理由,不容置疑。
趙崇的臉色由白轉青,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想爭辯,想以兵部侍郎的身份抗議。典獄司憑什么在他辦宴的地方、在他要處置的人身上橫插一腳?!但當他的目光對上蕭執那雙正緩緩掃過來的、不帶絲毫人類感情的眸子時,所有涌到喉嚨口的叫囂瞬間被凍結、粉碎!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那是俯視螻蟻的眼神。冰冷,漠然,蘊含著隨時可以碾碎一切的殘酷意志。
趙崇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雙腿不受控制地微微發軟,額角的冷汗瞬間涔涔而下。他張了張嘴,最終只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呃……”,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周圍的顯貴官員們更是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典獄司指揮使蕭執!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死亡的陰影和無邊的恐懼!
蕭執不再看趙崇,仿佛對方只是一團礙眼的空氣。他的視線重新落回謝灼身上。
隨著他那句“收了”的話音落下,兩個如同鬼魅般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謝灼身側。他們穿著典獄司標志性的黑色勁裝,胸口繡著小小的、猙獰的狴犴獸紋,腰間佩著烏沉沉的窄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冰冷如同傀儡。正是蕭執的親衛——黑甲衛!
他們沒有粗暴的擒拿,只是像兩座沉默的鐵塔,一左一右,將謝灼所有的退路封死。其中一人探手,動作精準而冰冷,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扣住了謝灼沾滿鮮血的右臂手腕!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鉗制感!
手腕被冰冷堅硬的手指鐵箍般扣住,瞬間傳來的壓迫感和寒意讓謝灼身體本能地一顫!仿佛被毒蛇纏上!那是一種遠比趙崇的撕扯粗暴千百倍、象征著秩序森嚴與生殺予奪的禁錮!
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直刺骨髓,瞬間澆滅了指尖殘留的最后一絲灼熱,也讓她因《燼凰》而燃燒沸騰的血液驟然冷凝下來!瘋狂褪去,留下的是刺骨的清醒和巨大的、如同墜入深淵的冰冷。
成功了?她賭對了?用一曲焚世之音,用這滿身的狼狽與鮮血,終于撬開了那道通往真正地獄的大門?
然而,代價已然顯現。
蕭執的目光,如同寒潭最深處的冰錐,刺在她身上。那里面沒有絲毫憐憫,只有徹底的審視和評估。手腕上傳來的冰冷鉗制,清晰地告訴她:從此刻起,她的命,不再屬于自己。她把自己,主動送進了人間閻羅的掌中。
謝灼強忍著甩開那只冰冷鐵手的沖動,強行壓下喉嚨口翻涌的腥甜。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迎向蕭執深不可測的目光。疲憊至極的臉上,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淬火的星辰,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是的,成功了。
血仇未報,她豈能死在趙崇這等蛆蟲之手?即便前方是人骨鋪就的深淵,她也必要踏入!這森嚴的等級,這吃人的禮法,這盤踞在洛都上空的魑魅魍魎……她謝灼,回來了!
典獄司?煉獄司!
很好。這正是她需要的戰場!
蕭執的視線,在她那雙燃燒著仇恨與不屈火焰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那雙眸子里蘊含的復雜情緒,那是絕望后的清醒,孤注一擲的決絕,以及對未來命運的漠然,似乎印證了他心中某個冰冷的判斷。
他不再言語,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費。
轉身。
玄色的袍角在昏黃的燈火下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他沒有再看任何人,徑直朝著醉仙樓那扇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的朱漆大門走去。步履沉穩,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眾人繃緊的心弦上。
兩名黑甲衛如同接收到無聲指令的機器。扣住謝灼手腕的那位,力道微不可察地加重了一絲,帶著不容抗拒的牽引力,邁步跟上。另一名黑甲衛則如同影子般護衛在側。
謝灼踉蹌了一下。耗盡心力奏響《燼凰》,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冰冷的鉗制拉扯著她的傷臂,每一步都牽扯著頸側和指間的傷口,帶來陣陣尖銳的痛楚。她咬緊牙關,強忍著眩暈和身體的抗議,挺直了脊背,任由那冰冷的力量拖拽著自己,一步一步,踩著腳下華貴卻骯臟的波斯絨毯,跟在蕭執身后。
她的目光掠過地上碎裂的琉璃玉盞渣滓,掠過趙崇那張慘白驚懼、敢怒不敢言的肥臉,掠過周圍賓客那張張寫滿震驚、敬畏、忌憚、甚至幸災樂禍的扭曲面孔……最終,落在了前方那道玄色挺拔、如同通往無盡深淵入口的背影上。
一步,一步。
身后醉仙樓那金碧輝煌、酒池肉林的景象在倒退。笙歌鼎沸、脂粉甜膩的氣息被迅速拋離。前方,是洞開的朱門之外,洛都冬夜刺骨的寒風,卷著冰冷的雪粒子撲面而來!
寒風如同無數細小的冰刀,狠狠刮過謝灼裸露的脖頸和手臂,激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膚瞬間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那冰冷的溫度穿透單薄的紗衣,讓她因奏琴而沸騰的血液徹底冷卻下來,也讓她混沌的頭腦獲得了一絲殘忍的清明。
腳步踏出醉仙樓高高的門檻,沉重的朱漆大門在身后緩緩閉合,發出沉悶的“吱呀”聲,如同合上了她舊日茍且偷生的地獄篇章。
門外,是另一個世界。
沉沉的夜幕低垂,不見星月。只有遠處皇宮方向幾點微弱的燈火,在風雪中搖曳,如同鬼火。長街空寂,寒風卷著雪沫呼嘯而過,發出凄厲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