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碎玉
臘月的風像淬了毒的刀子,卷著碎雪往人骨頭縫里鉆。
沈青瓷裹著半舊的灰鼠皮斗篷,縮著脖子走在青石板路上。
懷里揣著的油紙包還帶著剛出爐的溫熱,里面是周硯最愛吃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袖袋深處,卻像揣了塊冰——那是她剛剛從“永通典當”死當回來的兩張薄薄銀票,攏共一百二十兩。
當的是她娘留給她的最后一樣東西,一支水頭極好的翡翠玉簪。
“沈姑娘又來替周相公送束脩了?”當鋪朝奉老黃從高高的柜臺后探出半張油光光的臉,語氣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唏噓,“要我說啊,這讀書就是個無底洞……”
沈青瓷沒應聲,只把當票和銀票仔細收好,指尖觸到那冰冷的紙張,心也跟著縮了一下。
娘臨終前拉著她的手,把這簪子塞給她,氣若游絲:“囡囡……留著,壓箱底……好日子在后頭……”
如今,這“好日子”的念想,連同簪子一起,押在了這黑沉沉的柜臺里,換成了周硯通往“好日子”的盤纏。
她攏緊斗篷,踏出當鋪。
寒風立刻灌了滿袖,激得她打了個寒噤。
天色已徹底黑透,只有沿街鋪子門口懸著的燈籠,在風雪中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照著地上薄薄一層積雪。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城南甜水巷深處走去,那是周硯賃住的一間逼仄小屋。
巷子狹窄幽深,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劣質煤煙混合的氣息
盡頭那扇薄薄的木板門,便是周硯的“書齋”。
窗戶紙糊得厚實,透出一點暈黃的燭光,在寒夜里顯得格外孤寂,也格外溫暖。那是沈青瓷心里唯一的亮色。
她抬手,指節在冰冷的門板上輕輕叩了三下。
門內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響,接著是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一張年輕清俊卻難掩憔悴的臉龐。
正是周硯。
“青瓷?”周硯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被濃重的疲憊覆蓋。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青布直裰,袖口磨出了毛邊,在昏黃的燭光下,身形顯得格外單薄。
“這么晚了,又下著雪,你怎么來了?快進來!”他側身讓開,語氣帶著責備,更多的卻是心疼。
狹小的屋內,僅容一床、一桌、一凳。
桌上堆滿了翻得卷邊的書籍和寫滿字的紙張,一盞豆大的油燈是唯一的光源,燈焰被門外的冷風吹得忽明忽滅。
寒氣從門縫里鉆進來,屋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沈青瓷將懷里護著的油紙包塞到周硯手里,指尖凍得有些發僵:“還熱著,快吃。”
她解下斗篷,想替他披上。
周硯卻一把抓住她的手,入手冰涼刺骨。
他眉頭立刻擰緊了:“手怎么凍成這樣?”
他不由分說,拉著她在唯一那張凳子上坐下,自己則蹲在她面前,將她一雙凍得通紅的手攏在自己掌心,低下頭,不住地呵著熱氣,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熱那兩塊冰。
溫熱的呼吸拂過手背,帶著他指尖薄繭的微糙觸感。
沈青瓷看著他低垂的、寫滿擔憂的眉眼,一路走來被寒風吹得冰冷僵硬的心,仿佛被這小小的暖意悄然化開一角,酸酸漲漲的。
值了。
只要能讓他安心讀書,能看著他一步步走向金殿,她做什么都值了。
“不礙事的,走幾步路就暖和了。”她輕聲說,想把手抽回來。
周硯卻握得更緊了些,抬頭看她,燭光映在他眼底,漾動著真摯的暖流:“青瓷,苦了你了。這大冷天的……都怪我無能,讓你跟著受罪。”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深深的自責。
“別說傻話。”沈青瓷搖搖頭,從袖袋里掏出那個讓她一路都覺得沉甸甸的油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里面兩張嶄新的、散發著油墨味的銀票。
“給,一百二十兩。開春進京趕考的盤纏和打點,該是夠了。”
她將銀票放在桌上,壓在一疊書稿上。
周硯的目光落在銀票上,瞳孔猛地一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旁邊的凳子,發出“哐當”一聲悶響。
他指著那兩張薄紙,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侮辱般的尖利:“沈青瓷!你…你又去當了什么?!”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沈青瓷空蕩蕩的發髻,那里原本該簪著那支水潤的翡翠簪子。
他太熟悉了,那是她最珍視的東西,是她娘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沈青瓷被他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摸了摸空無一物的鬢角,垂下眼睫:“沒…沒什么要緊的。一支簪子罷了。眼下你的前程最要緊。”
“前程?前程?!”周硯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刺了一下,猛地揮臂一掃,桌上的筆墨紙硯連同那兩張嶄新的銀票,嘩啦啦地被他掃落在地!
墨汁濺在墻壁和地上,洇開一片片猙獰的污跡。
那張寫著“靜心”二字的字幅也被扯下半邊,凄涼地垂掛著。
“我的前程,就是靠你一次次典當你娘的遺物,靠你沈家那點沾滿銅臭味的銀子鋪出來的嗎?!”
他胸膛劇烈起伏,額角青筋暴跳,俊朗的面容因憤怒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屈辱而扭曲。
他俯視著坐在凳子上的沈青瓷,眼神冰冷而陌生,充滿了血色:“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說?說我周硯是個吃軟飯的!說我攀附商賈!說我滿身銅臭,污了圣賢書!”
“銅臭”兩個字,像兩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扎進沈青瓷的心口。
她渾身一顫,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他。
眼前這個暴怒的、滿眼嫌惡的男人,還是那個在油燈下握著她的手,溫柔地說“待我金榜題名,鳳冠霞帔聘為妻”的周硯嗎?
“周硯…你……”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比門外的風雪更刺骨。
“我什么?”周硯冷笑一聲,彎腰撿起地上沾了墨跡和塵土的銀票,看也不看,用力揉成一團,狠狠砸在沈青瓷腳邊!
“拿走你的臟錢!我周硯就是凍死餓死在路邊,也絕不靠你們沈家的銀子去玷污我的功名!”
那團皺巴巴的紙砸在沈青瓷的裙擺上,又滾落在地,仿佛砸碎了她這些年所有小心翼翼捧著的希冀和付出。
“臟錢?”沈青瓷喃喃重復,聲音輕得像雪落。
她慢慢站起身,彎腰,撿起腳邊那團被揉皺的、沾著污跡的銀票。
指尖冰冷,動作卻異常平靜。
她仔細地將銀票展平,抹去上面的塵土,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只是那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