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點零五分，濱海市局刑偵總隊重案一組的辦公室，如同被投入了一顆噪音炸彈。

　　“各位早！有沒有想念我陳家詠充滿智慧光芒的問候？老張，你那個‘三·一八’跨市盜竊案的監控視頻，我昨晚用我那堪比福爾摩斯——不，是福爾摩斯加華生再乘以二——的洞察力，發現嫌疑人左耳垂有個芝麻粒大的黑痣！高清放大圖已經發你郵箱，附帶我個人對此痣形狀與嫌疑人祖籍地普遍面部特征的關聯性分析報告，足足三頁，圖文并茂，記得查收點贊！”

　　陳家詠，人稱“陳大喇叭”，如同一陣裹挾著大量信息碎片的龍卷風，精準地刮到了自己的工位前。他身高腿長，肩寬腰窄，一身筆挺的警服硬是被他穿出了幾分T臺走秀的隨性不羈。此刻，他一手拎著杯還在裊裊冒熱氣的豆漿，一手舉著個咬了一半的油條，嘴角還沾著點可疑的碎屑，笑容燦爛得能晃瞎人眼。

　　被他點名“老張”的資深刑警張建國，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頭也沒抬，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看見了看見了，小陳同志，分析報告很精彩，堪比學術論文……就是下次能不能挑個太陽沒升起的時候發？”旁邊幾個同樣被高強度工作榨干了精力的同事，發出一陣心有戚戚焉的哄笑和嘆息。陳家詠毫不在意，把油條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繼續廣播：“理解理解！各位熬夜的辛酸，我感同身受！但破案嘛，靈感就像愛情，說來就來，不分晝夜！對了，我昨天發現一家新開的煎餅果子攤，那醬料，絕了！老板說他祖上在宮廷御膳房干過，秘方價值連城……”他一邊滔滔不絕地分享著煎餅果子的傳奇身世，一邊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豆漿杯在他手里危險地晃蕩著，金黃色的液體眼看就要突破杯沿的束縛。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一股無形的、帶著威壓的氣場瞬間涌入，剛才還嗡嗡作響的噪音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所有人，包括正說到興頭上的陳家詠，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齊刷刷地、帶著點敬畏地看向門口。

　　門口站著的是刑偵總隊的頭兒，人稱“鐵面閻羅”的趙局長。他年近五十，身材依舊挺拔如松，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目光銳利得能穿透人心。此刻，他那張素來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眼神掃過辦公室，帶著一種“你們這群兔崽子又在摸魚”的無聲譴責。

　　陳家詠的豆漿杯，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安靜和局長極具壓迫感的目光中，完成了它最后的、也是最驚險的晃動。杯口傾斜，一小股金黃的、散發著濃郁豆香的液體，如同離弦之箭，脫離了杯壁的束縛，朝著一個絕對不該去的地方——趙局長那擦得锃亮、代表警隊威嚴的皮鞋尖——直直潑了過去！“哎喲喂！”陳家詠幾乎是本能地一聲怪叫，身體反應快過大腦，一個極其別扭的扭腰動作，硬生生在半空中改變了豆漿的飛行軌跡。代價是他自己一個趔趄，差點撞上旁邊的檔案柜。那幾滴“肇事”的豆漿，最終“啪嗒”一聲，落在了局長皮鞋前方一寸的地板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濕漉漉的印記。

　　辦公室里落針可聞，空氣凝固得幾乎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陳家詠那張瞬間變得煞白的臉和趙局長那看不出喜怒的陰沉面孔之間來回逡巡。

　　陳家詠的心臟差點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干咽了一口唾沫，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局、局長！早……早上好！您這皮鞋……真亮！反射弧都這么有威嚴！我剛才……是在做平衡性訓練！對，訓練！時刻準備著應對突發……”

　　趙局長沒理他這通胡言亂語，甚至沒低頭看一眼地上的豆漿漬。他只是用那雙能凍死人的眼睛剜了陳家詠一眼，那眼神里的含義清晰無比：回頭再收拾你。然后，他沉聲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擊碎了辦公室里凝固的尷尬：“都給我打起精神！陳家詠，跟我來！”

　　陳家詠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立正：“是！”他手忙腳亂地把剩下的油條胡亂塞進嘴里，豆漿杯往桌上一墩，小跑著跟上已經轉身大步流星離開的趙局長。臨走前，還不忘回頭對著辦公室的同事們做了個“自求多福”的鬼臉。

　　穿過人來人往、充斥著電話鈴聲和交談聲的走廊，趙局長一言不發，腳步迅疾。陳家詠跟在后面，腦子里飛快地轉著各種念頭：完了完了，昨天那報告是不是寫得太放飛自我了？還是上周在食堂跟三組打賭掰手腕動靜太大了？或者……是因為那個剛被自己噴了一臉豆漿的倒霉嫌疑人投訴了？

　　就在他內心小劇場演到“局長會不會罰我去掃廁所”時，趙局長在一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門前停下了腳步。門上方掛著一個低調的銀色銘牌——“信息作戰中心”。局長推開門，率先走了進去。

　　一股與外面嘈雜走廊截然不同的氣息撲面而來。首先是溫度，低了幾度，帶著精密設備運轉時特有的、微弱的嗡鳴和涼意。其次是光線，主照明關閉，只有無數塊巨大的液晶屏幕上流動著幽藍、深綠的數據洪流，以及各種復雜到令人眼暈的網絡拓撲圖、代碼瀑布、實時監控畫面。屏幕的光芒映照著房間中央一個巨大的環形操作臺，臺面上擺放著數臺造型前衛的電腦主機，指示燈像呼吸般明滅閃爍。

　　這里安靜得近乎神圣，只有鍵盤敲擊聲密集如雨點落下，清脆、穩定、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

　　陳家詠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被操作臺前那個唯一的、纖細的身影牢牢吸引了過去。

　　她背對著門口，坐姿挺拔，像一株生長在數據荒原里的青竹。及腰的長發，在屏幕幽光的映襯下，呈現出一種近乎墨色的深藍，柔順地垂落，只在肩頭用一根極細的黑色發圈松松挽了一下。她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米白色高領薄毛衣，袖口隨意地挽起一截，露出一段線條優美、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腕。那雙手，十指修長，骨節分明，正以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在機械鍵盤上跳躍、敲擊，指尖翻飛，快得幾乎帶出殘影。屏幕上的代碼瀑布隨著她的敲擊飛速滾動、更新，綠色的字符流淌成一片深邃的海洋。

　　趙局長腳步很輕，但女子似乎早已感知。就在局長走近操作臺幾步之遙時，她敲下最后一個回車鍵。屏幕上滾動的代碼瞬間定格，一個清晰的、不斷閃爍的紅色坐標點在巨大的濱海市地圖上亮起，旁邊彈出詳細的地址信息和關聯數據。

　　她這才緩緩轉過身。

　　陳家詠感覺自己的呼吸停滯了。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光影在她臉上流淌，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輪廓。肌膚是上好的冷瓷，細膩得看不見一絲毛孔，在屏幕的幽藍光線下，透出一種清冷的玉質感。鼻梁挺直，線條利落。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上揚，瞳仁是極深的琥珀色，此刻映著屏幕的流光，深邃得如同蘊藏著整個數據宇宙的秘密，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她的唇色很淡，像初春的櫻花瓣，抿成一條冷靜的直線。周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近乎非人的沉靜與疏離。

　　“趙局，目標位置鎖定。嫌疑人張強，化名‘影子’，活躍于暗網交易論壇‘深井’，涉嫌利用AI深度偽造技術實施多起針對本市企業高管的商業詐騙。他在綠藤花園小區7號樓1403室的臨時落腳點，物理地址已確認。關聯的虛擬貨幣錢包地址和最近三次登陸的物理軌跡也已同步上傳至行動指揮系統。”她的聲音響起，如同冰泉滴落玉盤，清晰、冷靜、毫無起伏，每一個字節都精準得如同經過測量。說話時，目光平靜地落在趙局長臉上，對旁邊那個幾乎看呆了的陳家詠，仿佛視若無物。

　　趙局長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微不可察地點點頭：“很好，效率很高。文欣，辛苦了。”王文欣。陳家詠的腦子像被這個名字輕輕敲了一下。原來她就是那個傳說中的“人形自走超級計算機”？局里高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國家頂尖信息安全實驗室挖來的技術大牛？他之前聽幾個技術科的小年輕提過，語氣里全是高山仰止的崇拜，說她的代碼能直接和服務器對話，破譯防火墻跟撕紙一樣簡單。他還以為是夸張，現在……

　　他看著眼前這張清冷絕倫、仿佛不屬于凡塵的臉，再看看周圍這科幻感十足的環境和她指尖殘留的代碼余韻，腦子里不合時宜地蹦出一個念頭，并且，非常不幸地，這個念頭直接沖口而出：

　　“局長，這……這屬于警械裝備嚴重超標了吧？您確定這能批下來？”他指著王文欣，語氣里充滿了真誠的驚嘆和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傻氣。話音落下，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恨不得立刻給自己那張惹禍的嘴貼上封條。

　　趙局長的臉瞬間黑如鍋底，額角青筋都跳了兩下。他狠狠瞪了陳家詠一眼，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濃得化不開：再胡說八道就讓你去檔案室養老！

　　而操作臺前的王文欣，終于第一次，真正地將目光投向了陳家詠。那雙深邃的琥珀色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從上到下，將他整個人“刷”了一遍。目光掠過他因為緊張而微微敞開的領口，沾著一點油光的嘴角，以及……他胸前那條深藍色領帶上，一處極其顯眼的、米白色的豆漿漬。

　　她的視線在那處污漬上停留了零點五秒。

　　然后，那兩片淡色的、櫻花般的唇瓣，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沒有笑意，甚至連嘴角上揚的弧度都沒有，但陳家詠發誓，他從那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捕捉到了一絲極淡極淡的、類似于看到某種程序里出現低級BUG般的……了然和無語。

　　這一絲情緒快如閃電，稍縱即逝。她很快便移開了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跳動的數據流上，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注視從未發生。敲擊鍵盤的“噠噠”聲再次響起，清脆而規律，在寂靜的信息作戰中心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地……讓陳家詠感到一種莫名的、被降維打擊的窘迫。

　　趙局長重重地咳了一聲，強行拉回跑偏的注意力，語氣恢復了嚴肅：“王文欣，重案一組技術顧問，從今天起，正式加入你們組，負責所有案件的技術支持與信息攻堅。”

　　他轉向陳家詠，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陳家詠！‘三·一八’系列AI詐騙案，由你主偵！王文欣同志會提供你所需的一切技術支撐！你們兩個，給我通力合作！再敢出岔子……”局長沒說完，但那眼神已經充分表達了“后果自負”的豐富內涵。

　　“是！局長！保證完成任務！”陳家詠條件反射地挺胸立正，聲音洪亮，試圖用氣勢掩蓋內心的波瀾和剛才的社死瞬間。他偷偷瞥了一眼王文欣。她依舊專注地看著屏幕，側臉線條在幽光下美得驚心動魄，也冷得像一塊亙古不化的寒冰。鍵盤敲擊聲連綿不絕，像一首無聲的拒絕曲。

　　陳家詠心里的小人兒開始瘋狂撓頭：跟這位“人形自走超級計算機”合作？還要“通力”？他感覺自己就像一臺老舊的收音機，突然被要求接入銀河計算機的總線……這頻道，能對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