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君乘合目養神片刻,一陣涼意縈繞不去,他緩緩抬眼看向青堯。
青堯會意,湊前道:“公子,大內的人這幾日還在跟著,照公子的意思,咱們的人一直佯裝不知,由得他們跟,連我昨日又去一趟刑部大牢,他們也是知道的。”
“大內出來的人就是皇上的意思,除此之外,還有旁的人嗎?”
“正如公子所料,都察院和刑部這幾日提審江瀾之后,皇上那邊沒有動靜,但康王也派了暗衛跟著我們。”
謝君乘一聲冷笑,“他這樁差事辦得里外不是人。余敬鞍前馬后地伺候了這么久,以為進京要飛黃騰達了,誰知連康王自己也撈不著好處,只能連夜走人。二殿下這回一肚子窩火,別的地方挑不了錯處,就只能挑我了。”
正因如此,謝君乘趁著有人跟,大搖大擺地出門尋樂子,見一見狐朋狗友,要做回那個不思進取的紈绔。
青堯垂眸想了想,說:“他們這會兒都知道公子對江姑娘上心,公子又遲遲不找皇上開口要人,可是在等什么時機?”
謝君乘看向手中轉動的竹笛,臉色凝重了些,“元鶴不來幫老師一把,我不能強求。老師執意為寒門賢才劈開一條路,可如今拜于他門下的學生,要么周旋不了這群老狐貍,要么是世家子弟,身后夾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保不定一出手就動到自家頭上了。老師要挑兩個適宜的人出來很棘手,所以區區一封薦才奏疏多拖了幾日都交不上去。”
若不是正好有江瀾的事情橫在眼前,內閣尚在吊著十二分精神辦事,埋頭整理舊案,皇上都看在眼里,否則周暉宜這一拖就免不了要被參。
更何況,周暉宜遲遲不發作,正好中了一眾權貴的心思。
江瀾知道謝君乘的意思之后,周旋審問的時候尤其有耐心拖一拖。好比今日被問及京中有沒有人暗中協助出逃,江瀾想了半晌,說記不清。
拖到明日她又記起來了,冷冷地撒了個謊:“沒有。”
“屠村只是因為擔心被告發,暴露行蹤?”
江瀾毫不猶豫道:“當然不止。”
王濟林和陸儀坐在一旁喝茶聽審,連日來只由著下邊的人問話,此刻聞言抬頭,一時心緒不寧。這種不踏實的感覺,來源于既怕江瀾什么也不說,又怕她突然又想起什么關鍵的事情,接而扯出陳年舊案,朝廷又得雞飛狗跳。
若辦得不利索或者不合那一位變幻莫測的心意,還要挨一頓劈頭蓋臉。
江瀾左右掃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憑錦衣衛,暴露行蹤并沒有多大威脅。李魏榮之所以如此氣急敗壞,是因為知道皇上不留活路給他了。李魏榮要屠村,其實更多的是為了把事情鬧得難看,讓皇上挨黎民百姓的痛罵,以泄怨憤。”
負責記錄的人聽到此處,后背發冷,筆尖已經滴了墨汁,都遲遲不敢下筆,為難地回頭看向后邊的刑部尚書和左都御史。
“只為泄憤,就行此慘無人道之事。”陸儀起身上前,俯身些許,問:“面對一群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你們竟無一人阻攔?”
“有,我。”江瀾抬頭迎向陸儀的逼視,淡淡道:“我不忍下手,險些被李魏榮一氣之下殺了。機緣巧合下,我把裴嘉母子放走。”
“逃到永州,被圍剿當日發生過什么?當夜情形如何?你再與本官說一遍。”
江瀾此前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與康王當日的說法一致。如今面對陸儀,她依舊給出并無二致的描述。
但隱去了與人聯手在當日飲食中做手腳,大大降低了錦衣衛面對圍捕追擊時的反抗力。所以當趙慶瑨根據情報將人圍剿時,無異于甕中捉鱉。
可陸儀還是將信將疑地看著江瀾,銳利的目光仿佛要層層剖開字句,勢要挖出些什么。只因太醫昨日來看過,說她身上的刀傷像出自繡春刀,但如今傷勢漸好,無法肯定。如此說來,便也對得上了。
江瀾似在耐心且疑惑地看向陸儀,透過那犀利又老練的目光,發現陸儀心底某種不利于她的情緒漸漸消失。
可陸儀審人斷案無數,由此淬煉出來的強烈直覺一直告訴他,自投羅網的孤狼亦非善類。
身后傳來一聲輕咳,陸儀轉身與王濟林走開。
四下無人,燃燒的燭芯宛若鞭子,散開猶如抽打的噼啪聲,四處回蕩。
王濟林熟絡地說:“陸兄,急著將功補過是好,也當心別累著自個兒。”
陸儀道:“王御史說的哪里話?辦案么,哪有累不累一說?”
案子沒有明令三司會審,由刑部主審,都察院陪審。而往常在這樣的境況中,都察院過來的大多是初出茅廬的人,當歷練也好完成程序也罷。
可這回卻是王濟林連日賴著不走。陸儀早想親自審問,無奈從王濟林的不咸不淡中感覺微妙,因此一直陪著只作壁上觀。
二人處事多年,對彼此的性情了解一二。
王濟林見他把話說得客套,干脆挑明白些,“皇上的意思,陸兄是聰明人應該明白。更何況,文昭因此事挨了罰,她又是皇上點過名的人,陸兄此時揪著她不放,把案子拖下去,叫人怎么想?”
“你……”陸儀一頓。
他從未有公報私仇的念頭,心知陸庭仲這事其實怨不得旁人。就算真要找個人泄憤,也只能怪李魏榮行事囂張,才讓這樣的辦案漏洞成了慣例。
王濟林偏愛穩中求進,加上在當時的輿論中尤其咬死李魏榮不放。榮和帝后來態度轉變,使王濟林不得不斟酌形勢。
他帶著幾分威脅的語氣一說,陸儀就領悟了另一層意思:他有沒有私怨不要緊,要緊的是皇上真會這么想。那這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就容易成了架脖子上的刀。
王濟林接著道:“臨近年關,各處都在忙,咱們速戰速決就好,其實這案子,早在永州的時候已經蓋棺定論。如今再往深了挖,弄不好把自己埋進去。她昨日突發高熱,太醫來一趟,皇上那邊是知道的,還找劉公公問起此事。你看,不止皇上在盯著啊。”
陸儀沉吟半晌。劉昆有多少耳目,都察院的筆桿子有多能挖,他都見識過。
陸儀浮起一絲僵硬的笑意,客套道:“聽御史大人的。”
洛京飄下今年第一場雪,薄薄地攀咬在朱墻綠瓦上。
謝君乘的肩頭還披著白絮,明明跪著,又滿臉的理直氣壯,絲毫不覺得被質問的事情有何不可。
“這像什么話?”榮和帝坐于上首,眉心的皺紋深了幾分,說:“你堂堂金枝玉葉,養在宮里長大的,平日沒個正經在外邊胡鬧也就算了,何苦找到大牢里邊去?”
謝君乘大概跪得累了,捶了捶腰,無辜地說:“皇上,臣原本也沒打算驚動宮里,就是實在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豈止看看這么簡單,啊?”榮和帝蜷起手指敲了敲面前的幾本折子,“言官都告狀到朕的面前來了,說你層層打點,違規探視,這是僭越,逾矩。”
榮和帝只說謝君乘挨了罵,并沒有提如何回應和處置,今日把謝君乘叫到宮里不輕不重地教訓一頓就算表了態。
這是趙啟慣常做給所有人看的幌子。而對謝君乘而言,接下來如何處理才是要緊。
謝君乘裝糊涂,深知此時不宜主動前進一步,否則趙啟一旦多了疑心,事情未必順利。
他有意無意地含糊提醒道:“皇上,臣……臣看她怪可憐的,在永州挨了一身傷病,回到京中又孤苦伶仃地,況且,這是皇上仁慈,親口要留下的人,臣權當替您走一趟了。”
這話倒是讓人受用。
榮和帝冷哼一聲,輕笑道:“你只管哄朕高興罷。朕都知道,你在永州的時候就頗為關切她。既如此,那日朕問你要什么賞賜,你怎又不提呢?”
“當日群情激憤如此,好不容易才平息,子虞豈敢當眾要人,那必定讓皇上陷入兩難境地。”
這還正中榮和帝真正在意的地方。對趙啟來說,別人罵謝君乘事小,但若連帶著罵他這個為君為父的皇帝就事大了。
榮和帝沉吟片刻,神色柔和了些,“起來吧。”
“臣不敢,”謝君乘尤其堅定地說:“臣養沐皇恩,又時常肆意妄為,才讓皇上煩憂。皇上且臣多跪一會兒,就當是臣謝罪了。”
“你是謝罪還是請賞啊?朕還不知道你的脾氣?”榮和帝笑了笑,心想,多跪一會兒也好,好讓人知道他罰過了,“這人……朕權當賞你了。”
謝君乘一怔,裝模作樣的期待與欣喜之下,心里為接下來的“不過”生出一絲不安。
“不過……她身份懸殊,侯府又是天潢貴胄之地,她出入其間只怕不妥,劉昆倒是給了一個法子。”榮和帝邊說邊注意謝君乘的臉色,見他仍是垂首恭聽的模樣,接著道:“他找了個地方,與你一街之隔。如何?”
謝君乘立即會意,如此一來,都欠了劉昆的人情不說,憑他那點曲意逢迎的手段,還會往里頭安插宮里的人,日子豈能安心自在?
可如今箭在弦上,容不得猶豫和得寸進尺。
謝君乘十分高興,笑著深深一拜:“全憑皇上作主,謝皇上恩典。”
“朕還沒說完呢。”趙啟似隨意地翻開一本奏章,仍記得此前李魏榮暗中摸查到,朝中漸有分派而立的站隊風氣。
趙慶瑨和趙慶瑜的明爭暗斗,榮和帝并不介意,也樂于看到兩個兒子能在朝中站穩腳跟。良禽擇木而棲,實屬人之常情,但倘若陣勢到了能被李魏榮察覺的地步,榮和帝就隱隱不安。
他謝君乘么,滿朝皆知深受寵愛,趙啟正好可以借連番的偏袒,讓他站到兩虎相斗之中,做一顆讓人猜不透走向的制衡棋子。
“長大了,心性也該收斂些。”
榮和帝突然拿出慈父般的語氣,讓謝君乘心口一滯,還來不及推斷是否要給他塞一樁什么婚姻,就聽榮和帝接著語重心長道:“劉昆已經交代下去,此后泰華閣議事留了你的位子,多學點東西,為朕分憂。”
謝君乘暗自慶幸,還好只是做一個眾矢之的的棋子。
他透漏幾分為難,又不敢不遵從的模樣,低聲答應:“臣遵旨。”
勵安侯將入泰華閣共議國事的消息很快傳遍各處。
京城的北風凜冽蕭瑟,無情地推倒才上枝頭的新雪。
朝中權貴圍著暖爐在七嘴八舌的同時,還獲悉恃寵妄為的勵安侯正在京中一擲千金,親自奔走各處挑選購置姑娘家的用物。
風向很明顯,皇上面對彈劾已將謝君乘叫去罰跪訓誡,又全了他的心愿將人給他。如此恩威并行,可見皇上對勵安侯的重視。
翌日的泰華閣,劉昆和幾個內侍正伺候榮和帝更衣,突然聽到他問:“今年的雪是不是比往年早些?”
劉昆垂首道:“皇上,瑞雪兆豐年,這是老天爺庇佑皇上和大周呢。”
趙啟顯然心情不錯,只笑道:“上了年紀,你怎么也學著子虞那點做派,就只管說些好聽的糊弄朕。那人怎么樣?”
“回皇上,奴才已經安排好接應,她今日出了大牢,自有人引著安頓好。小侯爺已經來了,正與各位大人和在外邊等著,沒有辜負皇上的一番厚望呢。”
趙啟只點了點頭,慢慢轉過身,張開手臂,“有沒有辜負還另說,他再怎么混賬也該知道,這世間唯獨是朕這兒沒有白拿好處的道理。”
“小侯爺向來最聽皇上的話,皇上先前有心讓他去永州歷練,侯爺二話不說跟著去了,”劉昆給趙啟整理衣襟,余光瞥著他的臉色,還是挑著好話去說,“可見,侯爺還是明白皇上苦心的。”
榮和帝臉上在笑,卻得意地冷哼道:“他能歷練什么?沒闖禍添亂都算幫了忙。”
劉昆俯首遞上一杯茶,試探道:“說到歷練……皇上,奴才有些話只怕僭越,不知當說不當說。”
榮和帝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時候還用得著這樣拐彎抹角的?”
劉昆一番感恩戴德之后,說:“謝皇上恩典。年關將至,奴才想到大殿下快要回京了。其實細數來,殿下在邊關多年,威震一方,算得上軍功顯赫,二殿下和三殿下已是親王,皇上可有考慮一下,趁殿下此番回京,喜上加喜?”
比起康王和寧王,趙慶瑯有軍功加持,其實早該封一個親王了,過去也有人提過,回回都被榮和帝滿臉不悅地拖過去。
趙啟這回竟還真的有一絲動搖,想了想,只說:“等他回京再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