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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風錦瑟

第一六八章 三問定情

唐風錦瑟 甬城金雀 3880 2021-07-04 16:01:00

  蕙真微微一笑,如含笑玉蘭,頗為賞心悅目,一對梨渦若隱若現,又平添了三分甜,讓人望之失神。

  徐恕耳根一紅,趕忙將視線從那張如花笑靨上挪開,定了定神,作揖行了一禮,方才問出了疑惑,“道人怎知某遠道而來?”

  “吾觀郎君這身量骨相,當來自中原腹地。”蕙真不緊不慢的笑答,“小道在此地設攤三載,圍觀者早已見怪不怪,唯有初來乍到,才會如郎君這般面帶好奇、目露探究之色。”

  方才分明見她全神在處理紛爭,竟還有余力來觀察他這個外來客,不愧是傳聞中的奇女子,徐恕目露欣賞之色,正式自我介紹道:“在下徐恕,洛陽人士,初到貴寶地聞聽道人軼事,方才好奇前來。”

  蕙真頷首,卻道:“天色不早了,小道要回觀做晚課,郎君可明日再來。”

  言罷,蕙真與徐恕施了一禮,便悠悠然入了玉清觀。

  徐恕望著那飄然而去的高挑背影,一時失神。

  次日,徐恕依約前來。蕙真已經接了一樁生意,替一老婦人寫訴狀。

  徐恕好奇之下,湊近一看,發現那蕙真不止寫得一首好字,所寫訴狀也是條理清晰,入情入理,不亞于他這個法曹。

  蕙真寫完訴狀后,見徐恕目不轉睛的圍觀,調侃道:“君子,當非禮勿視。”

  徐恕面頰一紅,趕緊后退一步,拱手致歉,“失禮了。”

  見他如此,蕙真噗嗤一樂,哪有半點責怪的意思。徐恕恍然抬眼,見那女冠眼中倒映著自己的狼狽,又渾身不自在了起來。

  “郎君與小道有緣,小道破例替你解三卦,一日一問一卦,酬金隨意,如何?”蕙真笑盈盈的問他,到讓徐恕怔了一怔。

  一旁陪同的友人提醒道,“她可從來不給人解卦,這等機會可遇不可求,還不趕緊應下!”

  聞言,徐恕心中頗為詫異,不知自己哪里投了這女冠的緣,心下驚疑,嘴上只好先應下。

  “郎君所詢何事?”蕙真斂了笑容,一本正經的問道。

  徐恕游學近一載,拜訪了諸多名師益友,仍未找到心中答案,哪里會相信眼前這個年輕女冠能替他解什么惑。于是他拿方才訴狀一事隨口編了個問題,“方才那位老婦人訴告之事怕是難成,道人既懂律法,為何不如實相告?”

  那位老婦人有一女方氏,嫁與同村男子高麻為妻兩載。高麻好酒,醉后屢屢毆打方氏。某次,方氏不堪忍受家暴,突然暴起反抗,致使丈夫摔倒,后腦觸地而亡,縣令判方氏過失殺人,徒三年,這是按照唐律來判的,并無問題。

  可蕙真卻在訴狀上提出判罰過重,要求縣令改判。

  蕙真不假思索道:“無論是這條律法,還是縣令的判決,既不合情也不合理,自然得改。”

  徐恕訝然,卻不是驚訝她的言語,而是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他蹙眉問道:“道人是方外人,不懼世俗。可修改律法之事,便是宰相都不能隨意置喙,區區一個縣令如何做得了主?道人寫這樣的訴狀,卻要那婦人白白奔波一場!”

  聽他言語中有責怪之意,蕙真反而正眼打量起了眼前這男子。

  “方才那婦人問我,為何律法中,夫過失殺妻,可以沒有任何懲罰,而她家女兒過失殺夫,卻要判刑三年?她又問我,既然夫毆傷妻子,按律該挨鞭子,為何高麻屢屢毆妻卻從未受過處罰?她還問我,她家女兒還有嗷嗷待哺的幼兒無人照看,若方氏入獄,這孩子又該如何自處?”

  “這三問,小道答不上來,不知郎君有何高見?”蕙真挑眉反問。

  這下子,徐恕也沉默了下來。

  “既然你我都答不上來,索性讓她去問一問縣令,解一解心中疑惑,不好嗎?”蕙真道。

  知那老婦人心有不甘,所以她便助她知難而上,去討一個公道?

  徐恕雙眼一亮,轉瞬又暗淡了下來,他也曾奮起抗爭,想為蒙冤者爭一個公道,但結果又如何呢?

  蕙真亦不再言語,隨手取出一只簽筒放在案上,里面有一把竹簽。

  蕙真抬手示意,“請吧。”

  徐恕從不信鬼神,更不碰占卜之事,此刻騎虎難下,只好伸手從簽筒里隨意取了一支簽子,心里別提多別扭了。

  將簽字掉轉過來,上面寫著四個字:事在人為。

  徐恕心頭一動,若有所思。

  “一紙訴狀自然無法撼動律法鐵條,但是人可以。”蕙真道,“若人不知不公而忍受,不公也變成了公道;若人明知不公,心中自然不甘,不甘就會去爭,人人抗爭,便是民意,君王亦不能輕視。小道以為,‘有所為’,方能‘有所得’。”

  見徐恕聽得認真,蕙真笑問,“徐郎君,此簽可為正解?”

  徐恕這回是真正的驚訝了。蕙真用平平淡淡的口吻,卻說出了最振奮人心的話語。胸中郁氣忽然散了開去,豁然開朗,靈臺清明。何為聽君一言醍醐灌頂?這便是了!

  “徐恕受教,多謝道人解惑!”徐恕恭敬作揖。

  蕙真受了他這一禮,面上的笑容越發燦爛了些。

  徐恕心中還有諸多言語,還想與這位志同道合的女冠探討一二。

  蕙真卻道:“今日一問一簽已畢,郎君明日趕早。”

  聞言,徐恕心中頗感悵然,但他沒有強人所難的習慣,只好依言告辭。

  第二日,徐恕輾轉反側一夜,天一亮便趕了過來,等了一個時辰,才看到蕙真從玉清觀中出來。她一看到徐恕,頰上的梨渦便不自覺的深了幾分。

  “郎君今日所詢何事?”蕙真整了整衣擺,兩袖一展,趺坐席上。

  徐恕與她對面而坐,俊朗的面上也帶上了笑意,問出的問題卻沒那么好答。

  “道人可遇到過無法勸和之紛爭,無門可訴之冤屈?”

  蕙真聞言,竟發起了怔,似是在回憶,又似在思考。這一思考,時間便有些久了,徐恕也不打擾,只靜靜地候在一旁。遠遠觀之,仿佛兩個下棋之人,蕙真舉棋不定,于是雙方陷入了僵持。

  見對方遲遲不答,徐恕正想著如何開口解圍,蕙真忽然搖起了麈尾,清風習習,令人神清氣爽。同樣神清氣爽的還有回過神來的蕙真。

  她抬眼看向徐恕,眸中似有流光閃爍,“塵世紛亂,人心難測,無解之爭,未結之屈,自然多不甚數。不過,徐郎君要問的,恐怕不是有無,而是何如。”

  見她先解了題意,徐恕面上笑意更盛,越發認定此女可為師友,“小子愿聞其詳!”

  蕙真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那只簽筒推到徐恕面前,“郎君何不抽上一簽,聽聽天意如何?”

  徐恕依言抽簽,此簽仍是四個字,寫的是:順其自然。

  蕙真微微一笑,開始解簽:“凡執著于結果的,難免會失了本心。故而,謀權者,不擇手段,謀利者,不談仁義。謀天下太平者,必先挑起兵戈。郎君若要求一個地獄無冤魂、人間無紛爭之世道,除非人人為鬼神。而鬼神,非人哉。”

  聞言,徐恕拊掌笑嘆,“道人所言甚妙,人性如此,確實強求不得。”

  蕙真與徐恕相視一笑,繼而正色勸道:“生而為人,力有不敵。若一生行事能盡力而為、問心無愧,君自可安枕矣。”

  蕙真此言,真誠通透,也解開了徐恕心中另一道枷鎖。他起身,發自內心的向蕙真行了一禮。

  一問一簽結束,徐恕本該離開。躊躇片刻,素來穩重到一絲不茍的人,竟然張口撒了個小謊,“在下今日忘帶酬金,不知可否以勞代酬?”

  蕙真但笑不語,頷首默認了徐恕的建議。

  徐恕親自為蕙真研墨,供她書寫訴狀。被搶了活的小婢秋穗倒是落了個清閑,她瞧了瞧蕙真的神色,又見那徐恕殷勤,抿嘴一笑,便乖覺的退到了一旁。

  一日光景轉眼即逝,徐恕從未覺得光陰如此短暫。

  這一日,他陪著蕙真接待了不少求告者,解了數樁紛爭,寫了不少訴狀。這本就是徐恕擅長之事,自然也幫了不少忙,也讓蕙真對他屢屢刮目相看。徐恕也從這一日的體驗中,多了不少感悟。他發現此地愿意訴訟之人遠遠比其他地方要多,人們想要被公平對待的意愿也比其他懵懂百姓要高得多。

  雖然蕙真只是憑借自己的智識做了些舉手之勞之事,但其意義卻遠非單純的止紛寫狀,而是在潛移默化中,開啟了民智,讓人們明白了什么是不公道,什么是可以爭的,而什么又是不當做的。此舉與王道教化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王道教人如何做個順民,而蕙真教人如何做個堂堂之人。

  第三日,徐恕又早早的候在了玉清觀外。

  “郎君今日所詢何事?”又是一如既往的開場白。

  徐恕卻搖了搖頭,“道人已解了在下心中所惑。”

  蕙真聞言一笑,“那今日便只解一簽,不收酬金。”

  徐恕熟練的取了一根竹簽,本是隨意一瞥,待看清上面的字后,俊朗的面孔騰地一下成了塊紅布,抬眼見蕙真那如玉蘭花般皎潔的面容笑盈盈的望著他,徐恕更加手足無措,素來能言善辯的嘴也語無倫次起來,“這簽……怎么……怎么……是五個字……”

  一旁的小婢秋穗噗嗤樂了,“郎君這話好笑,誰規定簽上只能有四字的?”

  “不得無禮。”蕙真瞪了秋穗一眼,替徐恕解圍。

  這可真不能怪徐恕大驚小怪,實在是這五個字讓這位“心中有鬼”的謙謙君子心跳加速,上書:緣,妙不可言。卻是一支實打實的姻緣簽。

  待徐恕冷靜下來,蕙真問道,“徐郎意下如何?”

  她問得認真,沒有半分玩笑之意。在徐恕看不見的桌案下,蕙真那一雙嫩蔥似的手已經將衣擺擰出了褶。這兩日來,她又何嘗不是輾轉反側。

  雖未言明,徐恕已然意會。

  面前的女子,早已令他心折,否則他為何逗留至今。可越是動心,越不能輕率回應,這不止是一次怦然心動,還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那日,他沒有給她答案,而是認真請求道:“可否容某兩月之期,屆時某必定親自答復女郎。”

  徐恕如此表現,反而讓蕙真更加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人,她欣然頷首,“好,我等你。”

  于是,便有了徐恕與王三娘那一次談心。

  與王三娘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徐恕原本是打定主意非王三娘不娶的,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他從小認定的順理成章的事情竟會出現諸多波折。第一次波折是鄭瑞的出現,第二次波折便是蕙真。

  直到此時,他忽然能理解,為何當初王三娘堅定的選擇了鄭瑞,原來世上真會有一個人與自己如此默契相投,能令自己魂不守、思之如狂。緣分,真真是妙不可言!

  “你可總算開竅了!”王三娘一臉欣慰的看向她的阿恕兄。

  徐恕臉上一熱,嗔怪道:“沒大沒小的!”

  “我可是你妹妹,一起打架翻墻長大的交情,跟我這兒害羞什么!”

  王三娘輕輕巧巧一句話,解開了徐恕心頭那一道無形的枷鎖,讓他悄悄松了口氣。

  “你,不怪我嗎?”徐恕小心翼翼的再三確認。

  “那你可曾怪過我?”王三娘反問。

  徐恕搖頭,“怎會怨怪,我只愿你幸福安康。”

  “我只愿阿恕快快娶到自己的心上人!”王三娘笑著催促,“別磨蹭啦,還不快去提親!如此聰慧有趣的女子,搶手著呢,可別讓人捷足先登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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