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省校書郎鄭瑞夜刺御史中丞來俊臣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洛陽城,上至朝堂百官下至庶民百姓無不談論此事,一時間竟鬧得沸沸揚揚。其中大部分人都準備著聞聽來俊臣遇刺身亡的好消息,有些人連慶祝的酒水都準備好了。
而此時,武皇陛下的案頭上擺放著兩份奏疏,一份來自她的侄孫武攸義,一份來自她最得力的卒子來俊臣。講得是同一件事情,卻是兩種說法。
此事說大不大,來俊臣替她除去了不少反對派,自然是招人怨恨的,被人刺殺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所以不足為奇;此事說小卻也不小,按照來俊臣的說法,此事牽涉到了當年英國公徐敬業的謀逆案,而按照武攸義的說法,此事則是與被流放的韋皇后族人韋文等人有關。不知道這鄭瑞行刺的背后是否有人主使謀劃,若當真是有人布局,她必須慎重以待。
幾日后,早朝。
來俊臣纏著厚厚的繃帶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里,讓人們好生失望。他還大搖大擺的讓人抬來了十數具尸體,依次擺放在宮門外。他大聲嚎啕著,在眾人的錯愕中,一瘸一拐的艱難的邁進了宣政殿的大門。
“陛下,臣邀天之幸,方能幸免于難,臣特來感謝陛下救命之恩吶!”來俊臣撲倒在御階前,聲淚俱下。
“來愛卿,此言何意?”武皇陛下被來俊臣的做派驚了一跳,一個四十幾歲的美男子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讓武皇陛下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若非陛下皇恩浩蕩,眷顧于臣,臣早已斃命于那兇徒鄭瑞劍下,化為白骨矣!”來俊臣又驚又怕的哭訴道。
“此事,朕已遣司刑寺嚴查,必會給愛卿一個交代!”武皇陛下溫言勸慰。來俊臣這才抽抽噎噎的退到了一旁站好。
“司刑卿何在?”武皇陛下開始問案了。
“臣杜景儉,參見陛下!”一位中年文士施施然的出列,上前行禮。
在武攸義的建議下,武皇將此案交由了司刑寺司刑卿杜景儉來審理。此人與徐有功一般,是個執法公正、仁厚敢言的良臣。
“此案查的如何了?”
“回稟陛下,本案中的犯人鄭瑞,由于傷勢嚴重,至今昏迷不醒,故此無法直接審訊。”杜景儉如實道,“不過,臣通過其親屬及相關知情者,初步了解了本案。”
“臣從鄭瑞養父鄭云處得知,鄭瑞原本名喚元瑟,乃洛陽城一戶元姓人家子弟。光宅元年,元氏夫婦一夜之間雙雙死去,元家更被付之一炬,此為當年一樁眾所周知的慘案。當年任洛州府尹的是并州文水人魏銘,他曾派州衙傅判司調查此案,但一直未果。之后,魏銘著手審理徐敬業逆案,將元氏歸為徐敬業同黨,以其畏罪自殺結案。”
“竟有此事?!”武皇陛下驚詫不已,“這么說,這元家與徐敬業的逆案本無關聯?”
“是的。”
“杜寺卿,可不興給人潑污水的,魏府尹素有賢名,怎會做此等違背良知之事!”班次中有與魏銘相熟的官員,為他抱起了不平。
“你可有證據?”武皇亦是猶疑。
“人皆有軟肋,因此犯糊涂亦是有的。魏銘之所以做下此事便是為了一樁人情。”杜景儉不慌不忙的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道,“這是當年尚書省左丞韋文寫給魏銘的書信。從文中可知,當年韋文之孫韋檢曾指使兩名惡徒前往元家,后來這兩人逼死了元氏夫婦。韋文害怕此事牽累自家的獨孫,故此寫信托情,并暗示魏銘可借徐敬業之逆案掩蓋此事。”
武皇看罷手中的書信,不置一詞,又交由與韋文有過交道的李昭德驗看。李昭德點頭道:“確實是韋文的筆跡。”
“那元家與韋文之孫有何瓜葛,他為何指使人前去行兇?”
“據調查,韋檢與元家本無瓜葛,只因元家女主人柳氏,容貌出眾,被韋檢看中。他便派了這兩人前去說媒,意欲強納那柳氏為妾。”
鬧了半天竟是這樣的事情。這與武皇的心理預期真真是大相徑庭。
來俊臣忽然上前,義正言辭的道:“陛下,杜寺卿有負陛下所托,他查到的這些事情與臣有何干系?臣好好的呆在家中,卻遭此橫禍,何等無辜?!不管那鄭瑞身世如何凄慘,總不能歸罪于臣吧。他刺殺臣是眾人親見之事,杜寺丞顧左右而言他,分明有包庇之嫌。臣懇請陛下,將此案移交推事院來審理,臣懷疑,鄭瑞此行必定有不可告人的陰謀,說不得與此次蘇干和瑯琊王李沖串通謀逆案有關!”
聞得此言,武皇陛下沉吟了起來。
見來俊臣張口便是攀誣,鄭瑞的老岳丈王寔王郎中不干了,他出列上奏道:“陛下,來中丞此言不盡不實!案發當日,是小女與鄭瑞大婚之日。若不是來中丞遣人將鄭瑞半道帶走,怎會有之后的事情?若是鄭瑞意欲行刺來中丞,怎會在自己的婚禮之日,在眾目睽睽之下入他來府?還請陛下明鑒!”
“此事當真?”武皇問來俊臣道。
來俊臣狠狠的瞥了王寔一眼,轉身一臉委屈的與武皇陛下道:
“回稟陛下,臣實在冤枉。那日臣逮捕了一名疑犯,喚作吳韋弦的,他是鄭瑞的長隨。據他所言,鄭瑞乃是當年徐敬業逆案同黨之后。臣當時也是不信,畢竟他是去歲的新郎君,是陛下親自錄取的新科進士,怎會與什么逆案有關呢?臣出于謹慎起見,這才派了手下人去請他問話,哪里知道是他的好日子。”
“當時,臣是好言好語,這鄭瑞卻是傲慢的不得了,還說臣是陛下的鷹犬,為陛下謀害忠良,罪不可赦,他要替天行道,殺了臣。臣害怕,這才派了手下的家奴們取來弓箭自衛。未曾想,這鄭瑞的武藝如此了得,若不是武將軍及時趕到,臣早已做了那鄭瑞的劍下鬼啦!”
來俊臣此言一出,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瞬間安靜了下來,均不動聲色的去看武皇陛下的神色,心道,這來俊臣可真夠狠的,如此誅心之言也敢說,這回鄭瑞可當真是跳進黃河都難逃罪責了。
果然,武皇陛下面沉似水,不悅道:“此話當真?”
“臣句句屬實,絕不敢欺瞞陛下!”來俊臣滿面誠懇的回道。
“陛下容稟!”在一片靜默聲中,杜景儉適時的開口道,“此案后續,臣還未稟奏完畢。”
“杜寺卿所查,均與本案無關!鄭瑞傷人之事有目共睹,司刑卿非要替那鄭瑞開脫,到底是何用意,莫非是受了什么人指使不成?”來俊臣疾言厲色道。
杜景儉不甘示弱的回擊道:“來中丞如此急切的為本案定性,可是害怕某將實情公之于眾?”
來俊臣面色鐵青,想要反駁卻迫于武皇當面,不敢造次。
武皇陛下亦是眼明心亮之人,見來俊臣這般模樣,也起了疑心,她對杜景儉道:“卿且說來聽聽。”
“回稟陛下,據聞,當年韋檢派遣去元家交涉最后逼死人命的兩個兇徒,都是雍州萬年縣人士,一人名喚賈藺,一人名喚來俊臣!”
一石激起千層浪,文武百官不禁交頭接耳起來,看向來俊臣的目光變得越發異樣。連武皇陛下都聞之一怔,向來俊臣看去。
“你血口噴人!”來俊臣怒指杜景儉,而后一臉慘白的跪在武皇陛下身前,憤然道,“陛下,臣冤枉!臣當年身在和州,還被逆賊李續無故扣押于獄中,如何再去洛陽作案?杜寺卿分明是誣蔑于臣啊,陛下!”
“卿此言,可有憑據?”武皇陛下問杜景儉。
“鄭瑞來到洛陽后,一直在私下里探查當年元家慘案的真相。徐有功之子洛州府判司徐恕,曾幫他一同調查此案。后來找到了當年的知情人吳韋弦,此子原是元家管家之子,后來失散。據他辨認,賈藺就是當年案犯之一。而賈藺亦親口承認,來俊臣是當年這起案子的主謀和元兇。”
杜景儉又從懷中掏出一封紙箋,遞給了內侍,解釋道:“這是去歲,鄭瑞得知賈藺癡迷楊奴兒家的花魁娘子秦綠枝,于是借其手將賈藺灌醉后套出來的證詞,上面清楚的講述了案發的過程,還有他的簽押,不似作偽!”
武皇陛下快速瀏覽了賈藺的證詞,不禁眉頭緊皺,看來這事情是確有其事了。來俊臣這廝還真是不爭氣的很吶!
“陛下,臣冤枉啊,這定是他們偽造的!”來俊臣疾呼道,“臣愿與他們當庭對質!”
“人證何在?”見來俊臣一副深受冤屈的模樣,武皇陛下開口問道。
“人證賈藺,在臣提審他的前一夜莫名暴斃,臣懷疑他是被人謀害,尚在調查中。”杜景儉如實道。
武皇陛下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又問道:“其他人證呢?”
“人證吳韋弦在案發當日,被來中丞的家奴射死。至于人證秦綠枝,她于去歲秋,離開了洛陽,不知其去向。”
“哼,杜寺卿,辦案可不是信口開河就可以了,是要有真憑實據的。你的所謂人證,個個都沒法作證,怎知你不是胡亂臆斷,意欲栽贓下官?!”來俊臣來勁兒了,得意洋洋的斥責起了杜景儉。
“陛下明鑒,這是臣調查所知,絕無半點臆測!”杜景儉一臉嚴肅道。
“陛下,此事無論鄭瑞動機為何,其刺殺官員的行徑卻是屬實,若不嚴懲以儆效尤,說不得那幫膽大妄為之徒效仿鄭瑞的行徑,肆意加害文武百官,此事不可不慎啊!”來俊臣的鐵桿左臺侍御史王弘義出列上奏道。
武皇聞言,再次沉吟起來。她對鄭瑞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她還聽說鄭瑞在去歲的狄仁杰等人的逆案中出過力,再看今次朝堂奏對的情形,想必多半大臣是想要保住鄭瑞的。若是她對鄭瑞處理過重,想必會引起這般臣子的不滿,說不得還會激起他們對來俊臣這般酷吏的怨念;若是處理過輕,這鄭瑞刺殺朝廷官員又是事實,這種行為確實不能縱容。
“各位愛卿,對此事有何看法啊?”武皇陛下決定將這燙手的山芋丟出去。
朝堂文武立時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卻始終沒有人站出來給個意見。
武皇沒辦法,只得點名問話。她眼風一掃,剛好看到了沉默不語的婁師德,“婁卿,你有何看法呀?”
“陛下容稟。”婁師德思索片刻,出列道,“既然此案未曾審理完畢,那就不能輕易定案。”
武皇陛下聞言,頗為滿意,便打算借坡下驢,讓杜景儉繼續審理。既然此案只是鄭瑞與來俊臣的私人恩怨,她自然沒什么興趣去關心,就此打住最好。
但有幾個‘不開眼’的卻偏偏不想讓武皇陛下如意。
一個青年官員出列上前,慷慨激昂道:“陛下,據臣所知,來俊臣本就是長安地界上的地痞無賴,當年他攀附韋文之孫,招搖過市,謀財害命之事更是不少。如今有書信和證詞為憑,此案已然水落石出。來俊臣替韋檢強娶元家柳氏,逼死人命后便放火企圖毀尸滅跡,此等行徑實在殘忍不過。來俊臣在和州時,更是以偷盜罪被拘捕。此等劣跡斑斑的小人,如何能竊據朝廷官位,執掌律法刑獄?!”
“陛下,臣等查來俊臣二十條大罪,皆有真憑實據。望陛下明鑒。此等欺上瞞下,無德無行之輩,該當嚴懲啊!”另一官員接口道。
“陛下,酷吏之害猛于虎啊……”
文武官員中,接二連三的有人跳將出來慷慨陳詞,從對來俊臣的指控,到對武皇任命的一眾酷吏的指斥,不一而足。其他的官員亦受其鼓舞,紛紛出言痛斥酷吏之害。
武皇陛下的擔心還是如預期般出現了,這班官員對來俊臣等人的不滿,她是早已知道的,如今因著鄭瑞一事,倒是讓他們找到了抨擊的口實。
一場原本關于鄭瑞行刺案的審問,變成了文武百官對酷吏們的大討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