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刺史府的大廳里,居中高坐的秦雋揚望著在堂下坐著的四名降官。強作笑顏再次問到:“諸君大才,對海州的鹽務不知有何高見?”
四人一起躬身回道:“唯防御使馬首是瞻。”
加上前面詢問的民情、農務、商道。這四人的回答,越發顯的整齊了。
秦雋揚訕笑著端起邊上的茶盞,裝模作樣地喝了兩口。他自知初到,也沒指望眾人披肝瀝膽地獻計獻策。但這些降官居然表現的如此地麻木,頗出乎意料。
常用的橋段用不上了?投降者有什么資格不遵守游戲規則?秦雋揚憤憤地想著。
他有點惱羞成怒了。心中正琢磨著,如何找個由頭發作一下。好生把這幾個不識樣的家伙修理一頓。院中樹上傳來幾聲鳥鳴,引起了他的注意。
心里一動。緩步走到門口,朝樹上看了看。從一直緊跟身后的侍衛長秦襄手中接過弓箭。長吸了口氣。上身微轉,弦崩矢疾。鳥鳴嘎然而止,挾著長箭一頭栽落在院中。
自有侍衛跑過去撿來送到跟前,秦雋揚也不接。卻回頭向此時已起身,站在不遠處觀望的四個降官微笑到:“海州城里居然還有鳥兒,好地方啊!好地方!”
那四人不禁臉上有了奇怪的反映,端詳了半天,秦雋揚總算想起了一個詞,來形容這種臉部表情。對!抽搐,就是抽搐。心里不禁暗笑。真是幾根“蠟燭”,不點不亮。
如果聯想到經過時人大肆“加工渲染”的黃巢軍及蔡州軍這些反賊的赫赫“武功”,這四個人如果還沒反映,那未免也太遲鈍了點,這樣的人還能用嗎?
他們這四個因為都是本地人,留了下來。其他的官員在蔡州軍遠在百里時就全跑了。至于海州下轄的沭陽、懷仁二縣早就城毀人散,東海的郁州島上據說還有剛逃亡過去的宗族幾千人。但隔著海峽也夠不著。
州城附近也只剩下六千多戶,共二萬多點人口。這還是因為托附近鹽田的福。海州因為氣候和地形的優越。日照時間充足,已經開始采用曬鹽技術,大規模地開挖鹽田曬鹽。海州制鹽幾乎曬鹽和煮鹽各占一半。而不象山東和江南因為雨季或日照不足只能以煮鹽為主,效率很低,成本也高。
鹽是生存的必須品。所以大小軍閥、流寇無論是占據還是路過,也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沒有把這里的鹽田徹底摧毀。但就這樣二萬多人口里,也只有1000不到的青壯還都編在鄉兵里,當然這近千的鄉兵還兼職著鹽丁,不然早讓人抓丁入伍了。
秦雋揚也明白,跑的那些都是有主子的,這剩下的四個都是本地人,對那些潛規則門清。這幾個純粹就是“打工的”,誰也沒必要特意去為難他們。沉聲說道:“某奉節帥之命治海州,萬事可一言而決。海州上下人等,但奉號令者,斷不容人施一斧一鉞!”
那四人聽了依舊不露聲色。又聽道:“昨日離城30里,某已傳令全軍:殺人、*者唱名斬首,劫掠、偷盜者穿箭游城。還請錢參軍曉諭全城如何?”
司戶參軍事錢伯光和其他三人這才臉上帶點笑摸樣一起連口稱謝。心里大感意外:對于以前的占領者來說,潛規則歸潛規則。可拿下塊地方,不犒勞部下是不可能的。小規模、小范圍的燒殺搶掠自然不可避免。但愿這位秦防御使是個與眾不同,但光聽其言是不行的,還得看其行。可如此斬釘截鐵地承諾,還是讓大家心里大大地放松下來。
趁著氣氛好轉,秦雋揚這才把自己關心的鹽價,產鹽量,可耕作的田地,糧價等等一一問來。一番問答,四人雖然沒有說出什么真知灼見的東西。但回答的倒是詳細而殷勤了些。秦雋揚心里幾番掂量,感覺海州城小、人寡、所有的物資除了鹽幾乎都靠與外界交易。四周都是強敵,長期據守實在不容易啊。
鹽的產量實在是個很關鍵的問題。秦雋揚不由問道:“曬鹽比之煮鹽,所產的量和所需勞力相差如此之多,為何不多挖鹽田,還要有那么多人煮鹽?”
鹽令余其庵呆了一呆,看向其余三人。但見那三人都低頭看著腳下。余其庵心里哀嘆:命苦啊!這問題和你一個武夫說,說到明日天亮也說不清楚。
但上司發問,他身為鹽令怎么能不回答?當下舔了舔嘴唇說道:“這個曬鹽的鹽田的地勢大有講究。有謂:雨后納潮尾,長晴納潮頭,秋天納夜潮,夏天納日潮。。。。。。
大意是鹽工對海水含鹽量變化規律的判斷。還說了些觀測天象推算潮汐的歌謠,更是神通廣大,玄幻莫策。居然能夠算出一月漲兩次大潮的精確時辰。
秦雋揚愕然,這鹽工再這么整下去,能去做“天氣預報員”了。
鹽槽的擺放也很是講究。高低錯落有致,整個什么五行八卦的,吸取天地之靈氣。余其庵直夸海州的地形好。也只有海州能開這么多鹽田。但要再多,那也是再不可能了。
秦雋揚無語,中醫看病,五行八卦是理論基礎,諸葛亮行軍打仗也要講究五行八卦,這曬鹽也要五行八卦?這也忒能忽悠了吧?!
不過自己連鹽田都沒看到過,等以后研究研究再說吧,還真不信了,這曬鹽還要學會五行八卦。今天先打住吧,讓他再扯下去,今晚也別想睡覺了。
“這個。。。。。。余令實乃大才!海州之幸也!鹽務全憑余令做主,還需多多費心了!”秦雋揚一臉的誠懇,打斷了余其庵話語。
四人見秦雋揚如此禮賢,都頗為欣喜,甚是滿意。看來這個“蔡賊”還是不難相處的
冷場了半晌,那幾個都準備告退了。
秦雋揚心念一動,又問道:“海州還有其他什么物產?”
眾人楞了一楞,一起看向書令丁松年。
這丁老兒穿著比那三個“墻頭草”都要寒酸,頷下疏落的山羊須,貌似也好久沒打理了。看上去象六十出頭的模樣。
一早晉見時,他遞上的錦綾麻紙告身卻整潔如新,不象那三個只是份由刺史填寫的敕牒。他那告身上面都有“尚書吏部告身之印”。領取這種告身,要交納一筆數額不菲的朱膠綾軸錢,俗稱官告費。看日期,那都是16年前吏部敕授的錦軸。根據告身所署年甲應該才45歲。
當時秦雋揚的感覺此人是官迷加酸丁。卻沒想到這酸丁捋捋山羊須,說出一番話卻讓他振聾發聵:
“什么?朐山、沭陽的幾個地方居然能露天采到可以石炭?那是煤啊。”
“懷仁縣有幾處因戰亂已廢棄的鐵礦?那可得重新開工啊!鐵可是頂頂重要的戰略物資!”
“附近的石灰石開采的十分的方便?那是重要的軍民兩用物資啊!”
“海州常山?沒聽說過!根、莖、葉、花都可以入藥?可以治風濕痹痛、半身不遂、止痛、瘧疾、痢疾、痔瘡、癰疽瘡疥?怎么聽這藥效象仙丹圣水?可別是忽悠某。”
“可以露天開采水晶?這個,現在這玩意能抵甚用?又不能當糧食吃。”
“海州產的金鑲玉竹,大唐唯一的產地?哎,總比沒有好吧。”
“每年春季,巨魚由海入灌河拜龍王?莫非是鯨?好象有大用,以后好好琢磨。灌河口鰻魚、對蝦、螃蟹等皆負有盛名,還有享譽大唐的“四鰓鱸魚”?總不能組織軍民去摸魚掏蟹吧。”
最后見實在是問不出什么了,才放四個人回去吃飯,讓他們一個時辰后再來。
再把已經等候多時的手下幾個指揮招了進來,撫慰了一番后,也讓他們先去吃飯后再來。又傳令親衛,除了緊急軍務稟告的一律不見。
這才急不可耐地跑回書房,自己得好好清靜一下,做個決斷了。原本打的主意是能守多久算多久。真要實在不行了,可以走水路由沐水經淮水、汝水回蔡州。現在一盤算,不禁心動了。真要是在海州能站住腳,自己單獨領軍的愿望就可以實現了。
天寶十四年,總人口5292萬,到乾天三年只有1699萬,足足少了3593萬,當然不可能都死了,至少有一半成了流民,官府無法統計而已。海州目前雖才2萬多人口。只要海州有鹽用來換到糧食,大可以廣招流民。
海州城是小了點,城墻高才一丈五,但長安也不過三丈。城的大小、城墻的高矮不是什么大問題。吳起不是說過“在德不在險”的名言嗎?
庫里輕便些的金銀、綢緞、絹帛之類的輕便財物是早給人席卷一空,可是地窖里儲存的稻谷還是剩有一些的,加上自己帶來的粟米加起來有近二千石。還有近三萬石的鹽。現在才二萬多人,可以支撐一段時間。
淮鹽能夠名揚天下,可不只是鹽品質好。最主要的原因是海州四周水網密布,行銷南北交通便捷。所以淮鹽就成了鹽商的最愛。據鹽令余其庵所說,海州每次易主,過不了半個月,鹽商就會復來。鹽商來這都是以貨易鹽的,而且基本是以糧換鹽。
回到大廳里,望著匆匆趕來的四個文官和四個指揮。秦雋揚等他們一坐定,開口就四個字:“全民助役!”
看著他們個個一臉的迷茫,秦雋揚解釋道:“海州所有的物資都匱乏,一切都需要鹽來交換。仿秦舊法,全民助役。產鹽實為第一要務!全民口糧由海州官府每日發放。”
四個指揮聞之也不禁色變,但轉眼就回過神來,惡狠狠地盯向那四個降官。
四個降官的臉色都慘白。秦防御使是承諾不奸、殺、掠、盜。可他把所有的人都變成奴隸了。這比搶劫還狠啊!講道理有用嗎?“蔡州賊”是用長槍和橫刀來講道理的,所幸他們也只準備在這呆三個月了。熬過這三個月再說吧,也不知道等蔡州軍走了,還能有多少人活下來。
注所謂的秦之舊法,全民助役。是秦國商殃時的秦法規定:戰時總動員,男壯為一軍,婦女為一軍,老弱男女為一軍,稱為三軍。由國家發放口糧,全民在軍事管理下服役。實在是苛厲無比。
后人都斥罵為暴秦。可這條法規,卻時常被援引使用。過分的,連口糧都不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