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進臣離開統帥部,馬上回到自己的營隊,讓各隊統計能戰的士兵,他只知道一個概數,但現在他需要一個精確的數字。
統計結果讓他覺得很有成就感,他的營在本塞拉斯戰役中戰死了七十四人,撤進蒙奇的時候四百五十人,現在,哪怕經過了近八個月的圍城,他還有三百二十個健康的士兵。龍又臣的十八營陣亡了兩百多人,退入蒙奇的時候不到三百人,現在據說十八營只有不到一百五十名士兵了。
其它營隊許進臣不清楚,但估計比龍又臣的營隊情況好不了多少,至少他知道,肖楚聯的營隊只有三十幾個人,在圍城戰中還“表現優異”。
“樂觀的估計,蒙奇城能夠拼湊出的士兵人數大約在八千人左右。”許進臣和隊官們討論一番得出這個結論,這個數字包括輔兵(工兵輜重)營。
第二天,許進臣顧不上營官們昨日在酒館的“暴飲暴食”,出動兩隊人將他們集合起來。
營官們雖然有些不情愿,但是,他們聽說許進臣即將成為全城軍隊最高指揮官的時候,一個個還是快速地從床上爬起來,趕到酒館會合,他們意識到大軍肯定有什么重要的安排。
“不用統計也大致能知道,城里能戰的明軍不會超過八千人,如果莫臥爾人再勇敢一點,他們對蒙奇城發起進攻的話,只要付出兩三萬人的代價就能耗盡明軍的生機,明軍除了投降別無出路。”許進臣等營官們到齊,站在一張桌子上說,“我們生存的希望只有三個:和談,援軍,和突圍?!?p> “前兩條道路已經斷絕了,我們都是帝國的軍人,為了帝國的榮耀,個人的前途,我們遠征萬里,我們只能帶著榮譽和財富榮歸故里,而不是戰敗后屈辱地空手而歸?!?p> “不會有援軍了,即使有,也不會在短期內到達,也許半年后,也許一年以后,而我們,即使沒有莫臥爾人的進攻,兩個月后也將全部餓死在這里?!?p> “我們別無選擇,只有突圍。突圍會讓我們損失很多東西,錢財是身外之物,但我們將要失去的還會有我們的妻子,兒子,兄弟,姐妹,在突圍的道路上,他們都將只是拖累?!痹S進臣在說到這一段的時候語速很慢,最后停下來。
“拋棄我們的親人?!”營官們議論紛紛,除了少數光棍大聲叫好以外,大多人都將鄙視的眼神看向許進臣。
許進臣決定加點猛藥,“我們是帝國的軍人,我們,每一個入伍的新兵都曾經宣誓:帝國槍炮,永遠指向外面,為了民族的生存,拓展空間;帝國軍人,不畏艱險,捍衛帝國的榮譽和尊嚴;帝國國土,需要我們守護;帝國人民,需要我們保護;為了帝國,我們不惜犧牲……現在,當此為難之時,帝國軍官更要做出表率,我們突圍出去,保存實力,才能維護帝國在南亞的利益,保護帝國人民在南亞的生命財產安全……”
“犧牲——財產——人民——滾你媽的蛋??!”一個營官操起桌子上的筷筒就朝許進臣扔,“老子打仗就是為了老婆孩子,犧牲?犧牲你媽個球!”
軍官們紛紛鼓噪,筷筒和凳子亂飛。
酒館的服務生們在心里哀嘆了幾聲,又要好一陣子收拾了。
許進臣見機飛快地跳下桌子,將桌子頂在身前,擋住了前面數十件暗器,幸虧他早有預料地選擇了一個角落,否則四面八方打下來,縮在桌子地下也不保險。
等外面的暗器扔的差不多了,許進臣將桌子重新放在地上,再次跳上去,他用力地鼓掌,一邊大聲喊,“理當如此,理當如此,要拋棄了老婆孩子,我們還打仗做什么?我們還是那些愣頭青年么?三言兩語就熱血沸騰?”
軍官們看見許進臣不知死活地又跳上桌子,正準備圍毆過去,聽了鼓掌和許進臣的話語,一個個愣住了。
“如果不想拋棄自己的妻子,孩子,或者最后與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死在這里,我們必須有所作為!要么我們勇于去死,為他們爭取一線生機;要么,我們就這樣窩囊地和他們一起死在這里??!”許進臣大聲吼道。
“好,我們信得過你,你說,你要我們怎么做?”田志文站起來,大聲發問。
“剛才,我在統帥部,他們提出破襲戰計劃,一個早該提出,現在卻只能算是個愚蠢的計劃!但是,我們別無選擇,我們必須打出去,而不是在這里繼續等待援軍,或者毫無希望的和談。莫臥爾大軍既然能夠在這里與我們拼消耗(糧草和士氣),我們就將消耗戰進行到底!我們還有八千人,足夠消耗掉莫臥爾八萬人!莫臥爾人承受不了這樣的損失,只要我們能夠讓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從容退走?!?p> “屁誰都會放,頂多沒有你響?!币粋€營官喊,其余人哄笑。
許進臣差點掏槍將這個營官打死,不過他忍住了,“如果有哪位認為放屁可以解決問題的話,不如站出來放幾個。我現在還沒有正式任職,不過我希望,我們能夠在往后的日子里相處愉快。我需要你們的配合,提供目前各營的具體情況,以及你們各自能夠承擔的責任。我們都需要詳細地計劃,不想坐以待斃——”許進臣吼起來,“你們就要聽我的!!”
營官們安靜下來,開始認真考慮許進臣的話了,對于目前的局勢,他們基本上已經喪失了希望,消極地等待著援軍或者和談。統帥部的龜縮防守,雖然保住了大軍的實力,但是,軍隊現在已經沒有什么斗志了,八個月沒有發生戰斗,足以消磨掉明軍戰敗后本來不多的士氣。
“說下你的計劃吧,如果你有計劃的話,我們都是明白人,不需要你說那些分析鼓舞之類的空談?!睜I官們都看著許進臣。
“簡單地說,我們要開始拔除外圍的據點,打通通往外界的道路。”許進臣說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張紙,“這是我畫上去的部分莫臥爾人的駐防圖,特別是那些堡壘的分布圖。我們的營隊都有過出擊經歷,我們共享這些經歷,就可以得到更完整的地圖。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選擇理想的出擊點,盡可能損傷莫臥爾人,以及為大軍以后的突圍尋找合適的方向?!?p> 營官們圍過來看地圖,他們都為地圖的精細吃驚,如果說以前還酸溜溜地認為進臣營每次出擊都能帶回來東西靠的是運氣,這張圖就回答了一切??恐@張圖,許進臣要將自己的營隊帶出包圍圈并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我懷疑這家伙是不是莫臥爾人派來的,這么詳細的地圖,恐怕莫臥爾皇帝都沒有吧?”
“你這句話就足夠說明了,如果他是莫臥爾人,他又怎么可能擁有莫臥爾皇帝都沒有的地圖?”
營官們一個個目癡神迷神迷地看著地圖,頓時信心大增。他們沒有詢問許進臣怎么畫出這么詳細的地圖,但是,能畫出這樣詳細地圖的人,值得他們信任了。
許進臣交出地圖也是好一陣的猶豫,這張地圖是他的命根子,如果全軍都知道了這張地圖的內容,他就再也不能通過以往的方式得到城外的補給。這些營官過河拆橋,他無法實施自己的計劃,那么,他的這個慷慨就等于將自己活命的機會拱手相讓了。但是,他必須交出這張圖,如果他想要取得營官們的信任,并且得到他們的支持的話。
許進臣有些奇怪營官們居然沒有問起他為什么能夠擁有這張地圖,他本來還努力想好了托辭的,現在卻毫無用武之地。
“這張地圖,我——”許進臣忍不住要解釋,營官們手一揮,“明白著呢,畫出這張地圖不容易,你老辛苦了?!?p> 他們又怎么能夠理解這張地圖的來歷?
不過,既然他們沒有興趣知道,許進臣也懶得解釋了,不過,誰知道以后會不會有人追究這件事情?
營官們還在研究許進臣拋出來的地圖,許進臣卻一把將圖紙收起來,“現在,我相信你們能夠相信我的誠意了,而且,我也并不是毫無準備。我不會要求你們犧牲自己為了帝國的利益,我們的一切都將是為了我們自己,我們的家人。”
“明天,我們在城市廣場集合,我希望看到所有營隊最好的一面,你們的表現,將決定你在往后的戰斗中承擔的責任,以及你們的家人能夠享受的優先權。”許進臣頓了頓,“還有,統帥部同意各主戰營隊從輔助兵中招募士兵,但軍需處不會給新招募的士兵增加口糧,你們可以自己做主,作出最有利的選擇?!?p> 離開酒館前,許進臣故意眼睛瞟向肖楚聯,仿佛提示他:嘿,小子,我在幫助你哪。
順著昨晚走過的路,許進臣再次進入了那個“鴿子籠”。
輕輕敲門,屋里沒人應聲,但門卻被敲開了。許進臣搖搖門,發現這條門還真夠散的,如果剛才他敲門再用點力,門八成要散架了。
“你是?”床上的青年努力支起身體,然后認出許進臣的軍職,“大人!”
許進臣打量了一下這個只能擺下三張床的房間,覺得還真沒有什么好看的,即使站在里面也覺得拘束難受。濃濃的藥味彌散在污濁的空氣中,雖然已經是正午了,房間仍然有些陰暗,四面污穢的墻壁反射的那點陽光,透過只夠伸出去一個頭的窗戶,聊勝于無。
“昨晚,我聽你妹妹說,你對統帥部的靜坐消耗戰很不滿?”
“靜坐消耗戰?”年輕人嘴角露出一絲嘲笑,“一個不錯的構想?!?p> 許進臣看著他,“也許,你有些自己的想法?如果你只是對現狀不滿,排斥目前既定的戰略,這不是一個軍人該做的事情。”
“我以前在學院上學的時候,曾經有一個不到十八歲的少年給我們講課。他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戰術,也沒有一定的戰略,所有書上說的這一切,都不過是后人對前人戰爭經驗的總結。我們每個人都有機會創造出新的戰術,也可以根據實際情況使用前所未有的作戰方略,而這一切,如果被證明是有效的,這就是一種可以寫進教科書的新戰略戰術。”青年咳嗽著說,“當時,我記得全教室的人都在起哄,一起嘲笑那個年紀比我們還小的少年。”
許進臣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年輕人,想要看出前面這個人似乎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因為剛才那些話是他說的,在很久以前。那時候,自命不凡的他經常發表一些“驚世駭俗”的言論,而且能夠自圓其說。很多教官被他說的啞口無言,后來,那些教官安排他給一個高年級班上課,為此他準備了半個月之久,但是只上到半路上就被班上的學生高喊著無知和幼稚轟了出來。從此以后他學會了沉默,那堂沒有上完的課是他抹不去的傷痕,也是他心中一直無法回避的陰影。
年輕人沒有注意到許進臣的臉色,他有些精力不濟,全部精神都用在言語上了,“那個少年其實沒有錯,他的理論我們無力反駁。我們僅僅因為他的年齡太小而擠兌他,將他轟走了。現在,在這個所謂的‘靜坐消耗戰’面前,至少我知道了,無知從來不是錯誤,錯誤的是說了自己承擔不了的真理。”
許進臣一時無語,“無知從來不是錯誤,錯誤的是說了自己承擔不了的真理?”是啊,他當年年紀小,又沒有什么名氣和后臺,就算他再有道理,人家也可以瞧不起他的,人們不是習慣于以貌取人么?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意思吧?
“說說你的看法吧,我想要知道,你無法承擔的真理到底是什么?!?p> “如果我說出來,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嗎?”
“照顧你的妹妹?”
“對。我是個快要死的人了,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很快就要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我這輩子只有兩個遺憾:一個遺憾是不能對當年那個少年說聲抱歉,據說他不久就退學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很有軍事天賦的,可惜,被我們惡意的嘲笑抹殺了;另一個遺憾是我的妹妹,我沒能好好照顧她,我明明知道她現在是靠什么獲得可憐的補給和一點維持我生命的藥物,我卻無力改變,只能假裝什么都不知道。”年輕人捂住自己的臉,語氣悲傷,“我與妹妹是從小相依為命的,一直以為自己能夠照顧她,并且也一直沒有讓她受委屈,參加遠征軍,原本以為可以為她爭取一筆豐厚的嫁妝,我已經在孟加拉為她準備一千畝土地了,可是,沒想到——”
“如果你覺得累了的話——”許進臣趁著他停下來的檔口提醒他。他來的目的不是分擔他的痛苦的,他只是跟著自己的直覺,覺得再來這里一趟總有些好處的,他很奇怪自己的直覺,但只要時間充裕而又不需要承擔很大的風險,他都愿意遵循自己的直覺,本質上,他覺得自己是個很有理性的人——
“對不起?!蹦贻p人抬起頭,臉上還帶著點淚水。許進臣忽然想起了兩組成語:“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心有戚戚焉”,這讓他感覺很不好,仿佛自己要被天誅地滅似的。
“統帥部將大軍縮在城市里防守,本身并沒有錯的,當時大軍新敗,需要時間休整,而蒙奇城背依恒河,城防堅固,易守難攻,正是理想的休整之地。后期定下在蒙奇城與莫臥爾人打消耗戰也沒什么錯:莫臥爾攻城技術落后,蒙奇城的地形也不利于發揮莫臥爾的人數優勢,我軍卻可以借助有利地形充分發揮火力優勢;即使蒙奇城被圍困,只要恒河補給不斷絕,我們仍然有恃無恐,莫臥爾人卻需要承擔十幾萬士兵的糧餉,對耗下去,最后莫臥爾也要元氣大傷?!?p> “莫臥爾人沒有主動進攻蒙奇城應該引起統帥部警醒了,可是統帥部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什么事情也沒做,莫臥爾人挖掘恒河運河,在蒙奇城正面修建堡壘開始,大軍的消耗戰術就已經失敗了,統帥部仍然沒有做出任何相應舉措。整個蒙奇城上萬軍隊,只是消極地呆在城市里,甚至于,統帥部直到糧食告急的時候,才想到將土著居民驅趕出去,從一開始就將配給口糧降到最低線上,更徹底挫傷了士兵的積極性,城中彌漫著絕望的情緒。在為難的時刻,統帥部又沉默了下來,什么事情都不做,靜靜地看著事態的不斷惡化。“
“蒙奇城一旦失守,依靠孟加拉的兩萬沒有任何戰斗經驗的殖民軍,南亞的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帝國如果不愿放棄南亞,就必須派出一支規模更大的遠征軍,付出更慘重的傷亡——我們用這次慘敗教會了莫臥爾人怎樣對抗我們的大軍,更為他們訓練出了一支更精銳的部隊,這里的人們也不會再信任我們……”
“嗯,你能不能說,你有什么好的對策呢?”許進臣覺得自己有些犯傻,年輕人說的東西,他也知道,并且早在去年十月份就向統帥部提醒過了。
“最穩妥的處理方案當然是放棄全部拖累,可戰之兵集中起來,全力突圍,盡快與孟加拉的駐軍回合;還有個方案是——”
“是什么?”許進臣有些急切。他已經有個方案了,只是不太穩妥才想征詢更多的意見,他相熟的朋友基本上都看出情況不妙,先一步離開南亞軍了,他不知道找誰商議。他現在明白了,和一些太聰明的朋友打交道也并不總是好事。
“犧牲帝國在南亞的海軍,擊潰或者遲滯莫臥爾海軍的行動,打掉恒河對面的炮臺,爭取足夠時間,大軍渡過恒河,跳出莫臥爾人的包圍圈。”
“你說什么!!”許進臣幾乎要以為眼前的年輕人瘋了,“渡過恒河?在莫臥爾人的眼皮底下,并且還是在圍城的狀態下,可能嗎?”
蒙奇城滿眼望去都是沙石建造的房屋,第一時間就讓許進臣放棄去想怎么渡河的事情,沒有架橋的木料,想要渡過恒河,明軍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做夢。
許進臣認真地審視年輕人的神情,想要確定他是在做夢還是真的想到了什么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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