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泓波說到隱龍臺,抹了一把淚道:“任是多好的人,一上高位心也高了,又怎么舍得朝下看看呢?我也一樣,多少年沒有關心小輩了,要不,他們一個個生了這些心思,我怎么什么也沒有看出來呢?”
“顧醫師……”兆凌轉身行了幾步繞到顧泓波面前,極認真的望了望顧老:“如果我領您見了我侄兒,這官司,您預備怎么告呢?”
顧泓波的老眼對上了阿凌的眸子,一霎他眼中淚意洶涌,顧老斷然道:“我聽說皇上身邊名醫圣手頗多,只求派個高人驗驗這小小的水晶瓶掛墜里存著的這一點點心頭血,看看到底有沒有毒!如果小女確有冤情,不論兇手是誰,我只求皇上替草民伸冤!還有…草民還懷疑龍都村姑鐘姑娘母子和老妻給王強盜殺害這兩件事,也與小女的案情有牽連,還有…草民被逆女惡婿趕出自家,走投無路,草民也懷疑這是一場陰謀……唉!我什么證據也拿不出,丘小賊和齊強小廝現在又都出息了,他們隨便一打點,別說皇上了…天下有誰會幫我呀……”
“唉!顧老!找證據是大人們的職責,說清案由是您的事兒,您該做的已經完成了!現在…就委屈您還住回包公廟里。小鴛!咱們回去找云凈,暫且把顧先生后一陣子的食宿給包了。顧老,現在,您回您的云房去,小王保證,今晚您的物證就會起作用。您要的答案,今晚就會有!明兒一早,我定來如實告知于你!我倆如今回去,把我堂侄鬧騰起來,明天,一定叫丘隆盛還有齊強等人都過來,當著無常爺的面,就在這白龍廟里,把您心里所有的疙瘩都解開。您的丘姑爺和齊姑爺,究竟都藏著什么心思?我讓你在后邊的一段日子,把他倆的真偽善惡都看清楚了。”阿凌關切地看看這個老先生:“您且耐耐性子…不急!現在啊,您盡管回包公廟中您暫住的云房,先寬心休息一宿再說。你放心!我家娘子會替您打點那個云凈的。還有…唉!我認識一個神醫,你既驗不出,我去找他試試看!如果他也驗不出…唉!咱再想別的辦法!顧老!你聽小王一言,放心吧!老天是長著眼的,您活著就有出路!走吧!您一邊養精神,明兒一早,您只管上白龍廟等著,放心吧!小王會撐著點兒,一定會過來幫你的!”
顧老以往的高傲全然隱去,如今他在這月下雜樹林中的泥地上跪地叩首,再一次淚流滿面,語音又哽咽了:“漓王爺!老朽謝謝你……王妃娘娘…老朽也謝謝您…不管怎么樣,這總是個指望……漓王爺、王妃娘娘…老朽有了這個指望…就能熬過今天這一晚了!”
“不用…顧老爺子…您一生救人無數,又沒虧過心。如今遭了劫難,也要踏踏實實的過活,不要太灰心!萬事自有緣法,再難理的事兒也總會有個說法兒的!各人做了什么,口中雖極力遮瞞,心中卻一清二楚,哪里過得了自己這一關?”此刻消瘦病弱的兆凌,卻依舊目含柔情,他堅定地看定了顧泓波那張容貌周正的長容臉:“小王雖然沒法消解你切膚之痛,但,我相信的!那些惡人吶,他們欺人欺心,最后也欺不了天吶。”
兆凌和小鴛暫別了顧老,小鴛便叫張老出去吩咐云凈安頓了顧泓波的食宿,阿凌則帶著顧大夫給了小水晶瓶墜子,找到了辛維田。
然而阿凌輕輕推門進了維田的宿處,見蒼白纖弱的維田烏發披散,檀木簪子也不戴,穿了一件米灰色薄棉布的長衫,趴在書案上睡得迷糊,口里卻不知喃喃地說些什么呢。阿凌脫了紫貂毛裘,悄悄披在維田纖瘦單薄的背上,心里卻又躊躇不定:他不比別人,受了七年中毒的折磨,本來身體就不好。自打接了我的事兒,他一直盡心盡力護著我,如今跟我出來,暗夜里也沒個人照應他,我非但不體貼他,還來攪擾他,這又怎么過意得去呢!可這驗毒之事又拖不得,眼下除了他,我再沒別人可問了。唉,我且在這兒等一等,或等他醒了再問也好啊。
阿凌一個發怔的工夫,辛維田忽然伸過右手,一下自旁邊帶住了兆凌道:“換血…我給你換血……換……”阿凌聽了,觸了深情,一瞬眼淚一串串地落了下來,他心里嘆道:“阿田,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但我怎么能用你的血呢,不要說是你的血,就算是我不認識的什么人,我也不能讓人家平白替我擔這個風險吶。人各有命,你何必強求!若你執意如此,我以后再也不要名醫給我看病…阿田…我的賢弟…我知道你守諾重義,可你別為了我,把自個兒害進去…我求求你……”
他這樣想著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一霎又怕驚了維田,忙又拿右邊的袖子偷偷擦了淚,左手卻任他抓著不動,維田輕輕道:“我一生救的人,都是人家請我救的。我收了診金,依約看病…我只要自問已盡了心力,病人好歹,也不是我能定的……阿凌…阿凌…我一生只拼命努力了這一次,你不能…不能辜負了我…要不,我怨你…我到死都怨你啊……”
阿凌知道,維田一定做了一個和他有關的噩夢,如果不打斷,維田一定更傷心!于是阿凌柔聲細語喚他:“阿田…阿田……你醒醒…我有要事找你呢!”
“阿凌!”維田突然放聲喊了一聲,急急地站起身來,見自己的右手,正握著阿凌的左手,他的手還不是很冷,想必身子應該還成吧。他放了心似的舒了一口氣,抹了抹眼,笑道:“打了個盹,睡著了。阿凌找我可有什么事兒?”
兆凌也凄然笑了一笑,道:“我有件重要公事尋你呢。這才幾步路呀,可那夜風厲害,吹迷了眼,你瞧,白流了這些淚,費了精神!維田,你幫忙瞧瞧這個東西!你只看這里邊兒的一點點鮮血,它是一個逝者的心頭之血!你瞧瞧它里面有沒有毒?”
“我往昔中毒多年,其實就是因為我對毒物藥理只懂皮毛并不精通。”辛維田正色說道:“可是,救我的那位薛神醫他在行啊。臨行的時候,他給了我一包藥粉,他說此物置入人血中,會產生一種神奇變化。若一刻之內,血色不變,其中無毒,若一刻之內,血化異色,則血中必有毒物。至于所含何毒,需視血色之狀而定。我現在就來驗它,可以立見分曉!”
于是維田取了藥箱,小心翼翼取中一瓶灰色粉末,然后用一根小竹簽子,蘸取少許拿在左手中,又取過那小水晶瓶墜子,開了塞子,將粉末簽子浸了進去,過了一時,那血色不變,簽子上的顏色也沒變化。維田搖了搖頭,道:“此血無毒……但,此人生前仍是被人算計了。此血中有一縷淡淡的杏核味道,應該是給人下了多于致死量麻沸散!阿凌!好哥哥,這管鮮血既是那位逝者的心頭血,那此人定是給人謀死的!阿凌!你這人的性子,我和你論相交時間還不足一個月,我卻全知道了!你啊,快離這陰險之人遠一點兒!”
阿凌瞧著維田越來越急的表情,忽然甜甜地笑了一笑:“沒事兒!我同你嫂子去散步,遇見了一個苦主。說起來他大大有名。那時我在王府家里,就聽薛春冰跟我提過他。他就是咱龍都的杏林會會主顧泓波。”
維田關切的目光不曾從阿凌臉上移開,他點了點頭:“哦。這個人吶!名氣很大的!我當醫僧的時候,他才剛當上會主不久。那時我聽說過他,也加入了杏林會。卻級別不夠,從沒見過他。”
兆凌頗有感觸,前后踱了一陣子,停步站在維田身側,阿凌肅然沉聲道:“這位逝者,正是他的長女顧念。而兇手…他懷疑正是他的女婿丘隆盛!”
“什么…丘隆盛…我的同僚,顯大夫的首徒,那個丘大夫…丘隆盛……”辛維田如臨大敵一般,腦中激烈地纏斗了一回,道:“不會…不會吧!這個人,你不記得…我也沒告訴你。他也幫過你呢。前陣子,我和秋辰、林姐姐還有我師弟我們幾個來陪你,散會之后你犯了心疼病,我還為你哭了呢。阿凌,其實那回,我一回去就立即去討教了丘隆盛,他風度不凡,謙遜有禮,正是他用法子幫你暫壓血毒攻心。他不居功,我給你用上了他的法子,你后來心口也沒那么疼了,對吧?”
阿凌點點頭,平和地看著維田:“那倒是呢。可…這是一件事…如果兇手果真是丘隆盛,我也一定要拿他!”
“這事兒可不能草率定案吶。兩下里都得問,人證物證卻不能少。丘大夫年少成名,肯定會有人忌恨。阿凌…你可不能只聽一面之詞,冤枉了他呀……”
“我寫個帖子連夜用飛騎傳回去,就說心疼又發了,叫丘隆盛到靈峰山包公廟里聽用,先調他過來,問一問,若不是他,就悄悄放了回去,也不損他的顏面。若果真是他,當場拿了,交給厲大人法辦!”兆凌又凝眸望了望維田,兩下里推心置腹,肝膽相照:“賢弟!阿弟你是個重義氣的人,可丘隆盛,誰也說不準。我不管他,只管你!阿田,好好歇著吧。你雖是醫士,自個兒也要保重。明天,再跟我去白龍廟。你當著顧大夫的面,把這驗毒結果告訴他。明早,我再派張老去召齊強和宋玄緋。幾方當面鑼對面鼓的,把事兒弄清了,也算功德一件呢。賢弟早點歇下,你應該曉得吧,阿光走之前按慣例留了幾位飛騎,現在一并住在這廟里。我得去找他們,叫他們連夜動身,傳厲正詰大人帶今年初有關王強盜的卷宗來見。丘隆盛的案子牽涉甚廣,和這個王強盜也有聯系呢。唉!苦主顧大夫說,明早物證就會失效,我少不得現在還要去叨擾人家。”
維田的臉龐略長,眼下看起來,他的膚色白如透玉,前額發際卻不是太高,額頭小小的,也不甚飽滿,臉頰也瘦得有些尖削,但他五官極柔美秀氣,顴骨偏高,生得眉如新柳,那雙眼雖是單眼皮兒,卻極有靈氣,亮如秋水呢!他的睫毛長翹,鼻骨纖細筆挺,唇色甚淡,雙唇均是薄薄的,唇形甚佳,生就一口玉白編貝齒,嘴巴也小巧。他身材頎長而極瘦,手臂及十指都極修長,腰也很細,有著與生俱來的一股書卷氣,卻又帶些暗隱的剛倔之氣,和阿凌又不同,當下他略想一想,道:“阿凌!丘隆盛這人看著不壞!他要是真的暗害發妻,那就太可怕了!不管他如何…你都別動怒,怒氣傷身,對你最不宜了。知道嗎?”
兆凌輕輕笑著,他那五官清俊之極,襯上那笑意還挺惑人呢。他拍了拍維田的肩膀,那肩膀比他自個兒的還瘦些,肩頭少肉,骨節硬得硌人:“行了。我不生閑氣,你別擔心。天兒不早了,我先告辭了。”
維田憂心地瞧了阿凌一眼,吩咐道:“飛騎營那幾位將軍住左邊窄道盡頭的房里,你拿上我的燈籠去,小心些,別走岔了!”
別了維田,阿凌又去囑咐了飛騎蘇、鮑二位將軍,兩人自去傳了厲大人前來不提。
話分兩頭,且說丘隆盛于今日早些時候接了兆凌的傳書,心里也暗忖了一番,想到阿凌的病十分難治,萬一去了醫不好,前程不保!可不去吧,治罪也是傾刻間的事!跑也不可能,現在是衛流光的心腹,忠心的飛騎尹將軍回來宣召他。此時,尹將軍正帶六個兄弟守在他的門口!兩害相權取其輕,只有去廟里見兆凌。也許表表忠心,就過關了呢!
這夜那丘御醫因為以前做了虧心之事,也怕阿凌要細細審問他這些事兒,他天天戰戰兢兢,卻故意不往那里想,安慰自己上頭不會知道!這時幾股亂思纏著,哪里歇得安穩?
越不去想,心里就越是明白,心事就越藏不住!他記起來,顧老的財產,正是他丘隆盛伙同齊強一起侵占的!顧老夫人張氏接了幻衣商人甲某的繡活單子,老夫人出事后,齊強沒法子繼續交貨,正著急呢。因為甲某是幻衣國皇商,此單是供給國主吳澤的貢品,所以甲某逼迫甚急!齊強沒法子,去了靈峰山廟里,找到了在那想對策的丘隆盛。他們想什么對策呢?這對策的目的,自然是幫齊強占有顧家的房產!
還有!丘隆盛為什么要躲到那靈峰山寺里?那當然是因為他心虛!顧念當然就是他一步步做局害死的!他深怕顧老追問,所以故意和顧老鬧翻,抱著幼女躲進廟里!
丘隆盛和齊強見面,這二人知曉了岳母張氏遇害之事,但他們卻心照不宣,二人都并不傷心!事實上,連這件事情,也另有真相!
王強盜名叫王藐,他在被捕之前,已在龍都露了行藏,被厲大人手下追殺多時。時間退回到三個月以前,就在當初阿凌從宮里偷跑到玄英觀的那個雨夜里,王強盜身受重傷闖進了龍都醫藥館!丘隆盛那時候還沒露本心,他不問王藐的出身,很認真地替他處理了傷口,遮遮掩掩地放他離開了。王藐是江湖中人,可能比較講義氣,他記下了丘隆盛的樣子,說是這輩子欠他一條命!
時間過了兩個月左右,顧念死后,丘隆盛轉身進了太醫院。不久之后,王藐被抓進了龍都天牢。兆凌呢,或許是向他姐夫葉惜花學的,又或許他本來就是婦人之仁,他又說了一句話,于是,在獄里得了風濕癥的王藐,得到了丘隆盛的照顧。丘隆盛,只用三言兩語,叫王藐心甘情愿的又認下一條罪名——而事實上,張老夫人并非王藐所殺,所有的細節,都是由兇手告知丘隆盛,丘隆盛又告知王藐!
殺害岳母張老夫人的惡事,是二女婿齊強伙同同伙做的!而丘隆盛受齊強的指使,去牢里要挾王藐替罪,他所用的籌碼,正是王藐那身在黑谷地鄉下的老父母!王藐出來闖蕩多年,從沒管過爹娘。但他內心卻仍有些天良。有回葉孤鶴和師父顯達聊天的時候,丘隆盛無意中得知阿凌不愿曝露那王強盜的惡行。此刻,他卻故作不知,冷漠地威脅王藐說,如果照常理,王藐的惡行定當公布天下,父母也會被他連累,他們老兩口以后的日子一定過不好!丘隆盛還敲打王藐說,如果他肯替人替罪,丘隆盛可以替他美言幾句,保他身后不累及父母!王藐想起先前的人情,只有忍著心寒答應了丘隆盛。丘大夫前程大好,原本不需要靠顧老的財產發家,他為什么要幫齊強瞞住罪行呢?那是因為……
丘大夫好好的睡在太醫院寓所的楠木睡榻上,身上卻不覺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不能想,絕對不能想……最卑鄙的是齊強,不是我……不是……”
除了兇手齊強本人及動手的那個亡命徒之外,也只有丘隆盛知道,二姑爺齊強為何指使同伙毒害岳母,而后又以鈍刀斫傷尸首,嫁禍王藐呢?
不能說…不能給別人知道…還有很多很多事…萬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啊!
丘隆盛窄窄的腦門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拿起床邊小幾上的一方布巾,擦了擦汗,吹了燈,他的房中一片漆黑,他的心,也黑透了!疑心生暗鬼!連暗夜里的一聲狗叫,都令他心驚肉跳。天未亮,他早早起身,換了件淺藍色綢布長衫,白色襯褲,牙白官靴,仔仔細細洗漱了,跟著尹將軍等人來到了白龍廟。